散文:父亲的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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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16-04-22 【来源:2016年4月20日《松滋杂文》】 【作者:罗 毅】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与砖头瓦块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我的父亲,在1990年那个炎热的夏天突然患了脑溢血。从医院生死一场回来,体力活就再也拣不起来。无奈,只得从单位办病退。

  病退是个好听的名词,其实就是从此再也用不着到工地去上下班。那个时候,父亲所在的镇建筑公司,景况已经走下坡路。计划经济的僵硬外壳被几个脑壳活泛且有门路的壮劳力戳破,各自拉扯起一帮人马开始搞承包经营。这伙人高兴了缴来的管理费,除了上交利润外,刚好养活公司的几个头头脑脑,那个存续了将近40年的集体所有制企业,离散伙关张的结局已经为时不远。父亲是老职工,看着这个日落西山的垮杆企业,没容头头脑脑说,就主动把自己列入老弱病残类,提出走人。一夜间,五十出头的父亲没有了一分钱的收入来源,生活费、医药费从此有了上顿没下顿。父亲回家的时候,正是深秋。门前的两棵泡桐树,正在落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悄无声息地落在屋檐下。父亲望着泥水中的风筝,半天没说一句话。

  但是第二天,父亲就出了门。半月时间不到,父亲的书屋就在镇上开了张。父亲写信告诉当时在部队当兵的我时,我首先觉得身为人子,忠孝不能两全。提干不到两年且刚成家,微薄的工资于生病父亲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但是我坚强的父亲,不管是当面还是在信中,从来不提一个钱字。)第二个反应是高兴。这下可是遂了父亲的心愿。泥瓦匠开书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竟在父亲手中实现。换了他的任何一位工友,难说。

  仅有高小“学历”的父亲,却嗜书如命。曾经偶尔一次听他愉快地说起他出生于书香门第--他的祖父是一所小学的校长,父亲还是国立武汉大学的学生。谁知到了他这辈,却做了一个泥瓦匠——言语中流露出多少无可奈何,言语中满含着对读书事文化人的羡慕。又听街坊邻居老辈子们说,父亲十来岁的时候,家遭一把“天火”,殷实的家产被烧得精光,仅从火海中抢出一张断了腿脚的木方桌。为生计为糊口,父亲不得不含泪中断学业,跟人学了手艺,提着灰桶入了镇上刚刚组建的建筑队。从此风里来雨里去,常年累月在外爬脚手架。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一个打工崽,养活全家人。

  很少回家来的父亲,留给我们兄弟的印象是近似木讷,从来不在我们面前叙说他小时候经受的苦难,更不说家里曾经发生的故事。我们仨兄弟对自己的“家史”,语焉不详,稀里糊涂,一星半点的见闻,多半来自道听途说。唯一让我们眼见为实的,是父亲的嗜好比较特别——只要有空闲,干粗活下力气的工友们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吹牛皮,父亲却是找一僻静处看书写字。他的京剧、汉剧唱得好,大段大段的样板戏出自他口,常吸引一大群人围观。他的床铺也比其他师傅们收拾得干净,随时都能在床角找到一本两本小说、诗歌和他写的零星文字来。我小时候读过长诗《阿诗玛》,就是从他的枕头底下找出来的。后来有一天,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本泛黄的手写体歌剧《九岭岗》,一看署名,竟是父亲的大名。追问来家玩耍的叔伯,才知父亲在他年轻时候,不仅创作了这个歌颂黄杰同志(徐向前元帅夫人、松滋县第一任县委书记)的歌剧,还亲自出演了其中一个重要角色。呵呵,原来我的父亲,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泥瓦匠,而是一个对命运心有不甘的文艺青年呢。

  书屋搭得勉强,其实就是一个用废旧椽角檩子夹板作墙、几块石棉瓦当盖的书棚子。棚子制作完毕,父亲找到镇文化站的胡青云站长,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想法。胡站长知道父亲的嗜好,暗地里也把父亲当做镇上的“文化人”对待,二话不说就开了绿灯,准许书屋摆在电影院门前临街的空地上,还说电影院是大众文化场所,人多,对你的书屋有好处。父亲千恩万谢,悄悄递给胡站长一盒纸烟。胡站长笑着推让一番,接了。说,罗师傅开书屋,是我们镇里的新鲜事,谁说咱泥瓦匠就只能干粗活?我文化站今年的总结,有写的,很好。

  书屋开张那天,父亲亲手写了白底红字的“艺苑书屋”,裱成匾额,端端正正挂在棚子门楣上。书屋大门,是废旧利用——两扇工地上废弃的拉闸门,经父亲敲敲打打,重新派上了用场。屋内,进门一米处摆一透明玻璃平柜,柜内放杂志和一些连环画。玻璃柜后,置三把木椅,既是父亲的工作椅,也可让来书屋看书的读者小坐歇息。山墙根处,并排置两大木柜,父亲积攒多年的藏书全部在柜子里亮了相,加起来也有个五六百本吧。为方便借书,父亲把藏书分门别类一一编号,按照书的品相列出出租价目表,悬挂在书屋显眼位置。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型图书馆就这样破天荒出现在这个千年小镇,吸引了十里八乡的爱书人前来凑热闹。开张三日,藏书竟借出大半。比较可观的业绩,喜得父亲合不拢嘴,高兴得胡站长隔三差五跑来书屋指导指导。人说,罗师傅到底是个有文化人,搞得蛮好。

  从此,父亲如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专心致志,侍弄他的书屋。除了早中晚三餐饭回家外,成天价呆在书棚子里,出租书籍,收取租金,退还押金,整理账目。没有“生意”时,父亲会戴上老花镜看书读报。或者,笑容可掬地与来书屋闲坐的人说古论今,交流心得。再不,让人操琴,咿咿呀呀唱上一段《凤还巢》。街道对面的知青商场店员,一致认为罗师傅自开书屋以来,哪里还像个生过大病的人?红光满面,精神比我们年轻人好几倍呢。

  也有不顺的时候,两年时间不到,书屋竟被小偷光顾三回。前两次,小偷趁父亲去电影院解手的空档,把玻璃柜子中的零散借书押金全部盗走。父亲笑笑,权当是小孩儿干的,说当他们拿去买糖吃了。第三次就绝对不是小孩子的行为,盗贼奈何不了夜晚紧闭的拉闸门,在月黑风高时用铁锤把还算牢靠的椽子后墙砸出个大洞钻了进来。原本想狠狠偷一把,可书屋内除了书就是纸,盗贼费力不讨好,竟恶毒地在屋内拉屎拉尿。父亲看了现场,苦笑,对胡站长说,租书一本,一天才收五分钱租金,这书屋哪里是发财之地呢。真是为难了偷儿。胡站长说,你这书屋,还得加固。钱不够,站里出。

  至于胡站长出了多少加固钱,父亲没说,镇上也无人传说,我们在外工作,更不知道。三年过后,胡站长调去县里,走了。父亲的书屋从此再无领导光顾。又过三年,父亲把书屋交给技校毕业的小弟经营,带着母亲来到重庆我的家,小住一段时间,却连做梦都是在他的书屋进进出出,不习惯,只得放弃在重庆养老的打算,回去继续续写他的“书屋梦”。可谁知,父亲回家不到半年,在那个寒冷刺骨的正月,突然从书屋奔跑回到家中,一下子瘫倒在母亲怀里,连半句遗言也没能留下……

  又过半年,父亲的书屋被小弟转给他人。一年以后,连父亲亲手砌就的房屋也被转卖,只留下父亲的坟茔,孤零零呆在镇外荒山野岭。

  在这个泊来的父亲节,我想念伟大的父亲,想念他的不平凡的晚年,更想念实现一位泥瓦匠“做读书人干文化事”梦想的那一间简陋的书屋……

  (作者为重庆作协会员、重庆散文学会会员 通联:400011重庆市渝中区民族路2号)

  本文编辑:杨东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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