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生命之灯，燃烧了86年，终于油干灯熄。

　　油缓缓而干，灯熄却在一瞬。

　　脾，脏，肺，胃，多个器官衰竭;脉搏，心跳，血糖，尿素，要高的不高，要低的却高出十几倍。

　　饭量锐减，全身乏力，行走困难，大小便失禁，生活失去自理能力。

　　卧床，一天24小时卧床。干燥了一生、奇痒了一生的皮肤变得更干燥，更奇痒无比。挠，使劲挠，挠得皮屑四溅，挠得老皮脱落，全身发红，依然还是痒，痒，痒。

　　肿，肿，肿，肿得脸变了形，四肢像穿了棉靴、戴了手套。我用智能手机抓拍了几张照片，存着，不忍删除，却不敢卒看。

　　最难受的不是痒，不是肿，而是缩，腹部皮肤不停地收缩，像八戒偷来穿在身上的衣服，束住，紧，越来越紧;难受，无法想象的难受。连呼吸都困难，不得不让医生输氧，24小时不间断地输氧。

　　昔日头痛发烧，从不打针吃药，躺上一两天，就可慢慢拖好。可如今，实在无法坚持了，被家人强行送到医院，换来的却是病危通知书，是生命进入倒计时。

　　生老病死，新陈代谢，哪怕再高明的医生，也无力阻止。作为病人亲属，虽不遗余力配合医生全力救治，不给病人也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可终究斗不过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斗不过夺命阎王布下的天罗地网。

　　一个生命嘎然而止，一盏生命之灯失去最后一点余光。

　　油灯灭了，添油尚可复燃;生命之灯熄了，却永远不可能再亮。因为，生命，对谁都只有一次。

　　这曾经是一个坚强的生命，尽管滋养其生命的养料低劣得让人心酸，生命的旅程一路磕磕碰碰，但这生命之灯仍顽强地闪亮着，直到86年后慢慢熄灭。

　　这个无比坚强的生命，就是我那刚刚谢世不久的岳母。

　　岳母命运多舛。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岳母却经历了两次这样的打击。先是52岁的长女因病离她而去，接着是不到五旬的次子同样因病走在她前头。以至她常抱怨老天无眼，该收的不收，不该收的却收去，让她这个孤老婆子留在世上，终日以泪洗面。

　　岳母一生秉持细衣有衣穿，细饭有饭吃理念，节俭到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年轻时节约，那是因为从三年自然灾害中走来的她穷怕了。可即使生活好转了，依然每天坚持只吃两餐，饿得让她的小女儿、我的妻子在几十年后还时常念叨母亲当年对她们的刻薄;年老后，一人独居，光抚恤金都吃不完，可她依然节约到连一块钱的青菜、一个馒头都舍不得买，亲属、亲戚过时节送的猪肉、副食，也要设法换钱存起来。水果、新鲜鸡蛋当吃时舍不得吃，一定要等到腐了、实在无法再存放了，才一口气去吃好几个。平时，吃别人施舍的咸菜、剩菜，或自己从菜市场捡回的黄菜叶度日。一次，我将其捡的黄菜叶扔到垃圾桶，结果换来她一顿臭骂。好在两个女儿孝顺，隔三差五把她接到家中吃上一两顿，或将做好的饺子、汤菜送到她家，算是改善生活。

　　俗谚云，“细，细，细个大狗屁”。这话用在岳母身上，可谓恰如其分。年轻时在农村生活，从一家人牙缝中省下的粮食，整担的烂掉，结果不得不低价卖给人家喂猪;年老后，一人省吃俭用，省下的10万元巨款，被骗子骗走，到死未收回分文。

　　岳母一生悲苦。虽四世同堂，儿孙成群，年老时却是一人生活，且长期在外租房，换了一家又一家。

　　晚年的岳母笃信基督。可每次到教堂做礼拜回家，我问她学到了什么，她却说普通话叽里咕噜的，一句都没听懂。可她的心却是虔诚的，她也常常为一家人祈祷。一次我听到她为当时在部队当兵的外孙、我儿子祷告说，外孙在抗美援朝，祈祷主赐福他平安。抗美援朝已过去了一个花甲，可岳母的思维还停留在解放初。

　　这就是岳母，一盏点燃了86载的生命之灯。在为她守灵时，我为她写了一篇简短骈文，概括了她风雨飘摇的一生：

　　吾之岳母，

　　一生悲苦;

　　勤劳苦做，

　　细吃细喝。

　　性情温和，

　　笃信基督;

　　女三子二，

　　四世同堂。

　　福圆寿满，

　　享年八六;

　　音容犹在，

　　懿德永芳。

　　2016-6-10

　　作者单位：湖北省大冶市人民检察院

　　本文编辑:杨东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