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爱的爷爷去世已三十多年了。他去世时候我还是个懵懂少年，现在却已过不惑之年。爷爷的身影早已飘然而去，其音容笑貌也渐渐如青烟般飘散。我不知道10年、20年或30年后还有谁记得他，那时候我的父辈们将会老去，我们这些后辈即便偶然记起他，也无从得知他的身世。“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我还是乘父亲健在，多了解一些爷爷的身世，写一点回忆录，纪念他老人家吧。

　　爷爷是幸运的。我的爷爷出生于1909年，1980年去世，终年71岁。爷爷出生在封建腐朽的满清宣统元年，经历了战乱丛生的民国时期，最终有幸迎来了新中国。从此，他不必再到处躲避国民党的抓丁抽税，躲避战乱，能够在和平的环境中安安稳稳和奶奶养育着我的父辈们。爷爷奶奶一生养育了6个子女，我的父亲是长子，我的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共有15人。儿孙绕膝济济一堂，这是爷爷奶奶非常欣慰的地方。而他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叔爷爷，1938年参加国民党抗日将领王劲哉领导的128师，任机枪班长。据说身材魁梧，武艺高强，作战勇猛，可惜1941年在洪湖峰口与日寇作战牺牲。爷爷的确比他的兄弟和很多同辈人幸运得多。

　　爷爷命途是艰难的。爷爷出生在一个贫苦的佃农家庭，兄妹三人，爷爷排行老大，中间有个妹妹，老三就是我的叔爷爷。由于家道艰难，爷爷自幼就在我曾祖父的带领下，和其年幼的弟弟一起，靠拉谷整米(推石碾子将稻谷碾出大米)出售谋生。这是一个出苦力赢薄利的事，其艰辛非常人所能够理解。多年前村里年长的人谈起来还记忆犹新，很是佩服我的祖辈吃苦耐劳精神。靠着这个小本买卖，时间久远也慢慢小有积累，于是置办了几亩薄田。家庭生活刚刚能够解决温饱问题，又遇上解放初期的土地改革，家庭成分不幸被划归为富裕中农。从此，爷爷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本来就寡言少语的他生活得更是谨小慎微，什么脏活累活从不挑拣，任劳任怨。惟其如此，才希冀不受批斗，不影响子女生活和前程。事实上，他的这种美好愿望落空了，我的父亲作为村里极少数几个读书人之一，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还是多次丧失进步的机会，即便是我的二叔也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高考落榜(据后来有人说，录取通知书当时已经下到公社，可是由于有人以家庭成分说事，最终通知书没有发送给我二叔，因此，二叔的命运不能得到改变)。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看见子女们这样的遭遇却又无能为力，其内心的煎熬和苦闷可想而知。

　　爷爷的性格是坚强的。生活的艰辛锻炼了爷爷坚强的意志。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坚决和命运抗争。他深知，只要不倒下，就能够维护家庭和儿女们的周全。他认为，只要人活着，总有伸张公平正义的一天。爷爷一辈子都是在艰难困苦中度过的，没有享受一天清福。数九寒冬，他不顾刺骨严寒，打破半尺来厚的冰层挖莲藕摸菱角补充粮食;三伏酷暑，他不畏炎炎烈日挥汗如雨勤稼穑。即便到了晚年，爷爷身患重病，身体骨瘦如柴，年迈之躯承受病痛折磨，仍然竭尽全力帮助家里干活，照看年幼的孙辈。他说，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能够动，就决不躺下，不能连累家人，不给家庭增加负担。“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爷爷从来没有学过、也没有听说过这两句诗，可是，他的行为却是这诗句的真实写照。

　　爷爷的思想是开明的。我的父辈六人，听说没有一个是包办婚姻的，小姑妈更是自主婚姻。在这方面，爷爷完全不是那种受旧社会封建思想约束的家长。他认为，只要孩子们愿意，孩子们自己过得幸福就好。爷爷是经历过三个朝代的人，没有文化目不识丁的苦他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因此，即便是家贫如洗食不果腹，也坚持送我父亲和二叔读书。在那个年代，全村四十余户，我父亲的同辈人上学读书的人寥寥无几，他因此也成为村里的学问人，能够识文断字读书看报，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别看我父亲平时干着又苦又累的农活，满手的老茧，可是拿起毛笔写春联时候，却迅速转换角色，先将红纸在桌上展平，毛笔蘸墨掂好，凝神定气，然后挥毫泼墨一气呵成，颇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味道。

　　爷爷是慈祥的老者。在孙辈中，爷爷对我格外的亲，对我特别的爱。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我在家排行老三，从小比较顽皮和淘气，什么事哥哥姐姐都让着我。每次我淘气他老人家总是吓唬说要打我屁股，其实从来没有打过我，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因为他特别疼爱我这个小孙子。我们老家的习俗在除夕前一定洗个澡，洗去污垢与晦气，一身轻松迎新年，希望新年新气象。我印象很深的是，小时候每到大年三十的中午，我就和哥哥一起兴冲冲跑到爷爷驻守的地方，烧上一大锅热水，在大木盆里美美地泡个澡，在水汽升腾的氤氲中短暂地陶醉，忘掉一切忧愁和烦恼。爷爷怕我们着凉，总是不时试探水温，根据水温增加热水，并在房子里烧稻草取暖，慈爱地看着我们哥俩边洗澡边嬉闹。这时，爷爷那因为生活的艰难困苦饱经沧桑的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额头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偷闲享受这天伦之乐。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尽管无情的岁月使爷爷离我们越来越远，然而，无尽的思念，爷爷却越来越走近我们。他面容清瘦又慈祥的音容笑貌从我的记忆深处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威严中透着仁慈，严肃中带着和善。他好像没有走远，而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满目慈爱地看着我们，庇佑着他的子孙后代。

　　敬爱的爷爷呀，祝您脱离人世的苦难，在天国安好，幸福生活!

　　(作者为长江水利委员会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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