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二年级时，我们班转来一名来自大城市的女生，因她姓马，且高大丰满、衣着鲜亮，班里同学私下里都叫她“大洋马”。

　　在这所乡村中学里，随处都是穿着朴素、方言浓重的农村老师和学生。课余时间，大家还要帮家里做农活，能把衣服穿干净已属不易，更不要说什么高档、时尚了。当“大洋马”穿着一身凸凹有致的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走进教室，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自我介绍时，大家立即停止了喧闹，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漂亮、时尚的高个子女生，心情复杂地看她被班主任老师安排到男生扎堆的教室后排就座。

　　大洋马的出现，无异于羊群中突然钻出一匹高头大马，格外地惹眼醒目。从此，整个学校的眼睛似乎都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每个人的嘴里都在谈论她那卓尔不群的口音、装扮及发型。无论她在哪里，身后总有人指指点点，嘴角眉梢流露着的，是好奇，是艳羡，是不屑，是乡下人安于清贫的那种傲慢与清高。许多高年级的男生，下课后甚至会有意无意地聚到我们教室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边张望着，希望能亲眼目睹一下这位校园明星的风采。而当大洋马挽着某个女生的胳膊谈笑风生地从里面走出来时，他们却都慌张地扭过头去，假装在继续着某个话题，谁都不敢正眼瞅她一眼。

　　对于大家的灼灼目光和指指点点，大洋马似乎毫无觉察，隔两天便换一套不同款式的长裙、短衫、牛仔裤或皮鞋，一如既往地迈着两条大长腿，踩着弹簧一样韵律十足地在校园、教室中出出进进，裙袂摆摆，长发飘飘，更衬托得周围的男女学生如同一只只蠢笨的鹌鹑。

　　最为出格的是，大洋马似乎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见到男老师和男同学，也会操着普通话，忽扇着大眼睛，落落大方地和他们打招呼、谈天说地，这无异于给这所男女生几乎从不公开交流的乡村中学里投下了一枚重型炸弹。要知道，在这里，男女间的接触是最容易引起大家关注的敏感话题。一句闲谈，常常会被传播成内容丰富的花边新闻;一个眼神，也常常会招来各种各样的风言浪语。每一个传播者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都是自己的亲历亲见。个别人甚至会把自己演绎成故事中半推半就的主人公，一方面在不无得意地卖弄着自己难以抗拒和掩饰的个人魅力，一方面却在嘲讽着对方的放浪和轻浮。

　　第一个站出来向大洋马叫板的是她的男同桌小赵。一天，大洋马用胳膊肘碰了碰小赵，问他：“能借我一支钢笔吗?我的钢笔没水了。”小赵愣了一下，歪头看了一眼大洋马，说：“请用方言说，我听不懂你的普通话。”大洋马怔了一下，然后操着不太流利的方言问道：“能借我一支钢笔吗?”小赵忍着一脸的坏笑，从书包里掏出一支钢笔扔在大洋马的面前，打了胜仗一样得意的神情，逗得周围的男女同学抿着嘴笑个不停。又有一次，当大洋马问他“刚才老师讲的是什么，我没听明白”时，他夸张地提高调门，揶揄地说：“你不是从大城市来的吗?怎么连这个都听不懂?”

　　第二个对大洋马表示不屑的是她同村的男生小刘。看到大洋马在学校中风头日劲，小刘乜斜着三角眼，一脸鄙夷地对大家剧透着大洋马的父亲不过是个招工进城的普通工人，她的母亲当年在村里又是如何地艳名昭著;而大洋马自己，虽然洋装洋调，一副城里人的作派，其实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农村户口，没法在城里参加中考，只好回到村里的学校读书，等等。小刘的揭密，彻底打破了笼罩在大洋马身上的神秘感。之后，再听到她操着普通话和人交谈时，旁边总会有人撇着嘴说：“不就是进过几天城的陈奂生吗?装什么洋蒜?”

　　时间转眼临近国庆。依照惯例，学校将在各班级间举行一场歌咏比赛。这时候，谁来报幕，谁当指挥，谁来领唱，自然成了各年级男女生间最为热衷的话题。前几届的比赛，我们班的指挥都是一个叫玲玲的女生。而今年，班主任不由分说便指定大洋马担任我们的歌唱指挥，这让全班同学都非常地诧异，就连之前对玲玲年年当指挥愤愤不平的一些同学，也都对玲玲的被弃用表示不解和不满。凭什么?就凭她会说普通话?可指挥又不是报幕。就凭她长得漂亮洋气?可当指挥得有经验啊，大洋马有吗?

　　之后的每天下午，班主任都会亲自带领大家学唱新歌，等基本会唱了，便由大洋马站在讲台前，挥舞着双臂，指挥大家分男女声部开始练习。老师在场时，大家都会老老实实地一句一句跟唱;可当老师一离开教室，男生们便立马显了原形，故意地荒腔走板、乱出洋相;而女生们则翕动着嘴唇，只发出比苍蝇蚊子稍微大一点的声音。玲玲更是木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皮低垂，根本不看前面的指挥。

　　大洋马一遍一遍地纠正着大家的错误，焦急地劝说大家抓紧时间练习。可她越是这样，大家越是嬉皮笑脸、漫不经心。大洋马急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她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只好一遍一遍地求助于班主任老师。

　　此次的歌咏比赛，结果自然差强人意。但大家很快发现，班主任老师不仅没有对此次比赛的用人失误进行反思，反而对大洋马更加器重，经常将班上的一些重要事务交给大洋马去做，总找各种理由和大洋马频繁接触。先是有人看到他们坐在班主任宿舍兼办公室的桌前聊得火热，之后又有人看到他们面对面站在操场边的乒乓球台前聊个没完，有人甚至注意到平时都是一口方言的班主任老师和大洋马说话，居然也操起了蹩脚的普通话。于是，大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久，有关大洋马在与班主任谈恋爱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校园的角角落落，不光本班的同学在议论纷纷，就连外班的学生也经常跑到我们班来打探内幕、交流信息。

　　对于这些沸沸扬扬的传闻，我并不十分确信。毕竟，大洋马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学生，而班主任虽然脸皮白净，身材颀长，其实已经三十出头，据说孩子都快上小学了，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有真正的恋情?但此刻，校园里到处都在流传着他们正在恋爱的种种轶闻趣事，言辞凿凿，色彩斑斓，让人真假莫辨。大洋马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流言蜚语打击得手足无措，她的衣着不再日新月异，走起路来也不再顾盼生姿，披肩长发显得有些凌乱，迎面相遇时投过来的笑容，也变得有些闪烁不定。以前对大洋马钦慕不已的几个男生，开始对着她的背影吐口水，经常和她出双入对、谈笑风生的几个女生，也都不约而同地没了踪影。不久后，有人看到她从校长的办公室哭着跑了出来，还有人说，学校正研究给我们班调换班主任。

　　热热闹闹的一学期很快就结束了。新学年开始后，大家发现，班主任还是以前的那位男老师，而大洋马却迟迟不见露面。曾经轰轰烈烈的校园新闻因主角的缺失，顿时变得寡淡无味起来，许多人开始念叨大洋马在校时的点点滴滴，盼望她能早点回来，继续给大家制造出更多更精彩的轶闻谈资。但几个礼拜过去了，大洋马却始终不见踪影。小赵开始对新同桌表现出极度的不满，而与大洋马同村的小刘，除带来了大洋马已经回城读书的坏消息外，几乎不能再提供任何新鲜有趣的话题，渐渐遭到了大家的厌弃。班主任倒是一如既往地教书、管理，只是脸上少了和蔼的笑容，变得更加地粗暴和严厉。大洋马黄鹤一去不复返，再未踏进这个校园一步。有关她的话题，也和她的身影一样渐渐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最后彻底消失在了绝大部分人的记忆之中。

　　(作者简介：牟力钧，男，河北青县东环路102#巨龙钢管有限公司)

　　编辑：张启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