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散文:享誉百年的崩陡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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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22-08-22 【来源:站内原创】 【作者:李树学】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崩陡嵻,陡嵻崩,越崩越陡,越陡越崩;痒疮搔,搔痒疮,越搔越痒,越痒越搔。”这是很早以前财主刁难长工故事中的一则趣联,在松南地区几近失传,人们记忆里唯有对“崩陡坎”根深蒂固。说来也巧,在松滋市南海镇张家坪村一组和二组交界地段,有个鲜为人知的地名就叫崩陡嵻,故事和趣联的传存平添了崩陡嵻几分传奇色彩。

故事也好,趣联也罢无足重轻。为了人们更多了解崩陡嵻,不让它消失在历史长河,2021年冬和2022年春,我先后数次亲临实地考察,走访当地农户,拜见多位长者,电话寻访远方证人,终于掌握了有关崩陡嵻的大量资料。

不访不知道,原来崩陡嵻并非仅仅是条高陡绵长的河嵻,这里百年兴盛的码头曾经享誉松南乃至湖南澧县、石门一带,有些建筑和人物故事还具有一定可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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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东公路过境张家坪村


高陡绵长的河嵻


在张家坪村境内,沿省道红东公路与江南高速交汇处北行200余米,你便来到崩陡嵻所在地。它的主体部分西起三孤桥,东至乌龟尾巴,呈巨大弧形南向内弯。以蒋家台为中心,西边划归张家坪二组,东边属于张家坪一组。解放后的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虽然崩陡嵻旧时的模样难觅踪影,但它在人们脑海里的印象依然清晰。

蒋家台是临河的高台,先前有蒋姓夫妇生活在这里,因无儿无女人老病故茅屋毁坏空留此台。台后有口直通河道的破堰,李氏公祠和张家屋场距离破堰上方不远,台的西侧有南来的大道径直到达。向东百米开外的张家台子,由张兴发的先辈为灌溉田地开挖洲子堰所筑。崩陡嵻早期人家多住这两个高台之上。

崩陡嵻实际上连吴家湾、下接牛河滩,绵延近1200米,其主体部分全长600余米,昔日平均高度不下9米。最高处位于张家台子,从河底到台上可达13米之多,即使兴修水利河流改道,农田治理平整土地,修建江南高速产生的淤泥堆积,现在仍有五米多高。崩陡嵻河坡高度一般在80度左右,最陡处足够90度。据此,人们用高陡绵长来描述崩陡嵻实不为过。

嵻之高陡,与生俱来,在外力作用下,不时崩塌,崩陡嵻因而得名。据老人们回忆,张家坪古称砍木冲,那时候崩陡嵻业已存在。至于崩陡嵻名声在外叫得最响,便是在码头诞生以后。

张家坪村子东头何以有如此高嵻连绵不断,综合分析推测,我们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找到答案。

崩陡嵻南面的山峦,是武陵余脉牛长岭的自然延伸部分,地势西高东低,地貌形成时期,山岭由西南向东北在逐渐消失的过程中,出现局部断层或陷落导致陡嵻产生。民间讹传距此两公里的回龙寺早前有真龙现身,龙尾扫过之处便成陡嵻,那纯属无稽之谈。

因河而嵻。河水的猛烈冲击是崩陡嵻高陡的重要因素。南河为流经崩陡嵻的主要水道,它其实由三条小溪合流而成:源于牛长岭的街河市石咀村的小溪,来自王家桥进士屋场东边的小溪,以及流经王家桥砖桥附近的小溪。三条小溪在王家桥官洲村与南海张家坪村汇合后称为南河。解放初期松滋县人民政府为连接南北交通,在南河上建有高大坚固的六孔石桥即南河桥,这座桥现今仍在发挥作用,张家坪村原名南河桥大队由此而来。

南河水量丰富,浩浩荡荡奔向中下游,在南海镇牛犟咀芭茅滩处,西北又有王家桥方向的碾盘河水汇入,汇聚成的两股巨大水流,脱缰野马般冲向崩陡嵻。漫长的地质年代,河水年复一年不断冲刷对岸,不仅使河嵻变得高陡,而且在张家台子下面形成较大的洄水湾,崩陡嵻的南向内弯与之不无关联。

此外,小南海湖泊生成以后,河湖连成一片,水域面积扩大,在大风大浪作用下,河水长年累月拍打崩陡嵻,河岸变得愈发高陡也就不足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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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故道


百年兴盛的码头


南河接纳碾盘河,沿崩陡嵻的乌龟尾巴、牛河滩、石龙过江、易家湾、飞蛾巴壁山脚下、李家湾、锅金潭顺流而下,在杨泗庙与竺园寺河交汇融入古郧城周围水道后一并东流而去,其老河故道至今犹可寻觅。

有河就有码头。处在南河下游的易家湾,西距崩陡嵻不足两公里,弯上住着易姓、尤姓、罗姓人家,南河的古码头即在于此。因为当时这里人们活动有限,货物水运量小,码头渡船不多,每天行船次数少,所以就有“易家湾码头的船——赶快”的说法,一直流传到现在。

1870年,松滋长江大堤溃口,“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的古郧城遭受天顶之灾,后来被迁往剑峰山麓的走山寺处,成为新的磨盘洲集市和码头。原有九场十八街的繁华地区一夜之间变成了小南海湖泊,小南海湖水倒灌,淹没了南河中下游,易家湾、李家湾等全被湖水吞噬,古码头消失。水域面积涵盖到崩陡嵻下的广大地区,站在嵻上东向北向而望,一片汪洋泽国。

小南海湖泊的出现,阻断了松滋南北原来的水陆交通,松南地区人们的南来北往只能取道崩陡嵻,自然有了经牛长岭、石咀、宽堰堤、毛家祠堂、李氏公祠的大路通往蒋家台,因此崩陡嵻码头形成。

崩陡嵻早期的船工有张兴发、李太明、吴学财(大)、佘生元、周永发,伴随往来人员货物的增多,码头日渐繁盛,又有尤家文、尤家武、尤家双、毛昌杰、吴学才(小)相继加入船工之列。这些船工虽然“各自为政”,但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们每天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把船由西向东停靠蒋家台,小船不过十人大船不过二十人即开船,依次行船,哪怕叫船(包船)也不例外。枯水或丰水季节来临,停船位置有所改变,或处周永发所住的西头,或在东头的张家台下,船规依然如故。

鼎盛时期,河面船只来回穿梭,有自驾小船往返集市的、播种河中洲田的、下河撒网捕鱼的,还有对面码头船工装货送客的,连同本地商船,水面船只每天达二三十条之多,一派繁忙景象。

崩陡嵻的商船,近者直到对岸的楝树铺、牛犟咀、董家洼、磨盘洲,远者经磨盘洲可到小南海沿岸各码头,还能通过老咀横堤上下两道闸口朝东北方向驶往莲花垱(公安县)、沙道观、米积台,或向东南经公安申津渡、毛家港,入洞庭湖抵达湖南津市、岳阳。

船工们一年四季寒来暑往地辛勤忙碌,解决了交通阻隔不便通行的难题,给南下北上的商旅之人和松南地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便利。乡亲们倾其所有乘船前往磨盘洲集市换回必需的日用小百货,包括洋火、洋线、洋胰子(肥皂)、食盐、红糖、陶器、瓷器……交易的物产从茅草、劈材、鱼虾、鸡鸭、水果、茶叶、土烟到木器、竹器、自酿白酒、家织土布等。街河市的小猪仔还被农户卖到莲花垱、沙道观,大的商贩则将粮食、棉花大量销往宜昌、沙市。

民间运输带动了官方的往来。清代末年及民国时期官员们的出巡和邮差的往返莫不经由于此,解放初期松滋南海的邮递员们也是推车乘船由此上岸。

途经崩陡嵻的也是一条重要的兵路。老革命家贺龙元帅年轻时就转战于此,尤家双曾几次带领船工们渡过了他的马队。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贺龙攻打磨盘洲、划子嘴,张兴发家就是当时四天四夜的作战指挥部。日军进犯松滋时企图在崩陡嵻登陆,乡民挖壕沟阻止,尽管终因渡河难度大未能成行,仍然也有小股日军流窜到此。日伪军擅长耍枪,其时正在地里忙活的李昌立顺田沟倒下,子弹从田埂擦过才捡回一条性命。

1955年秋,原中心大队(原南河桥大队由中心、九星、南河桥三个大队合并而成)开发三孤桥附近的一片芦苇地,挖出十多坛古铜钱、数十万发枪子弹和一门大炮,除大炮上交县人民武装部外,其余物件均散落民间。

以上史料在这里披露尚属首次,就是《松滋县志》也无记载,但它真实存在。到底崩陡嵻地区还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值得上级文史部门到此进一步考证。

百年兴盛的崩陡嵻,客人的迎来送往,货物的输出运进,多亏了船工们的不辞辛苦,在所有船工中,这样三个人物颇具影响。

张兴发,他家世代以船为业,从易家湾码头到崩陡嵻码头,行船时间最早也最长。他的船载重量可达三吨,有船围、船篷和船帆,其船在所有船家中首屈一指,建造坚实,外观华丽,能遮风挡雨,人人喜欢乘座。可惜张兴发年过半百以后,独子张龙海跟尤家文打赌斗狠,用颈背扛石磙使哑力伤内脏染病而亡。家庭发生了变故,张夫人为延续香火继承家业,过继内侄李吉青改名张青。张青子承父业,夫妇行船至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其口碑甚好。

李清凤,系李太明之独女,崩陡嵻有名的李家莲姑,生得俊模俏样,嘴巴能说会道,利用随父跟夫行船之便,广交各方好友,结拜十三姐妹,通融黑白两道,办事左右逢源。她会织布赚钱补贴家用,也开茶馆打得一手好纸牌。有一次她打牌发现端倪,半夜三更用脚踩对方多次暗示快速逃离,伪保长杨升炽以小便为由溜之大吉躲过杀身之祸。由于开有茶馆,来自磨盘洲码头的船工张祖俭、肖来义、张卜清等常来她家歇脚等客。难能可贵的是“斋公”张卜清,一生吃素信佛,他的“有钱也过河,无钱也过河”的良言善举,至今仍在崩陡嵻上传为美谈。

尤家双,尤氏三兄弟排行最小,行船时间不长,但胆大妄为性格暴躁。他自认和尚命,常常做事有恃无恐。贺龙的马队要渡河,别人胆小怕事,他就勇于带头接送。他从崩陡嵻出发,替磨盘洲店铺老板远往湖南津市装百货,先后两次江河沉船血本无归,老板无奈告发他两次住进班房,出狱后在两个哥哥的帮扶下重操旧业。他也因行船结缘毛姓女子成家,夫妇行船至解放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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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故道


享誉松南的声名


崩陡嵻因码头享誉松南,在前面百年兴盛里记述较完备,也可从后来人的出行中得到佐证。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夏日的晚上,张家坪二组几个村民在张向阳的路边商店乘凉闲聊,一位穿着朴素慈眉善目的老人进店讨水喝,问店主这里是不是崩陡嵻。得到肯定回答后,老者自言自语介绍他是湖南澧县人,前来小南海观音庙求神拜佛,这时趁星夜赶路回家。

1995年春,张家坪村一组张成明和新婚妻子去湖南冷水街走亲戚,行至大岩咀螺丝湾,人生地疏,见有村妇在水边清洗衣物,便上前搭讪问路,听说两个年轻人来自老远的崩陡嵻,村妇主动让其到家里歇息,告知他们走近道直至目的地。

2013年秋天,张家坪村三组徐远寿师傅带领一班人到杨林市镇做建筑工程,当地老人和他们攀谈,得知他们是崩陡嵻人,纷纷如数家珍般说出李家祠堂、三孤桥,令徐师傅他们大为惊讶。

在崩陡嵻周围,这些地方也小有名气。东南的周家垸,清末由八宝龟嘴迁移过来,地理先生周之绪即使八十高龄仍然被人们用轿子抬去看风水。南边属上、下李家屋场,李姓在本地是个大姓。相传清末考中一位武举人,建有李氏公祠。西南方向有毛姓人家定居,生意人毛昌富的孙子毛启信1957年考取“武昌师专”,邮递员为邮件寄送方便提议这里就叫毛家塝,该名一直沿用下来。西面的吴家湾人也非等闲之辈,吴家湾上先后有大财主王和新、作坊主张德甫和生意人徐衡卿居住。其中张德甫请风水先生用狗衔猪头自然坠落处止步的奇特方式,最终选定作坊新址于凌霄弯上的山坳里,这个故事现在听来令人耳目一新。

与崩陡嵻齐名的,当属三孤桥和李氏公祠。

崩陡嵻西头有条小溪沟,溪沟上有用石头搭建的小桥,连接崩陡嵻和吴家湾,这座小桥就是三孤桥。村里妇孺皆知,以前溪沟上是没有桥的,一个冬日的寒冷天气,湖南澧县、石门一带三个年事已高的孤人结伴云游至此,北风呼啸,溪水冰冷刺骨,见有孕妇赤脚涉水而过,顿生怜悯之心,三人相约出资并从山里运来石头搭成小桥,崩陡嵻人为了纪念三位远方孤人,故取名为三孤桥。

李氏公祠始建于同治十年前后,1936年由户首李崇之主持修缮,是当时松滋为数不多的祠堂之一。它最引人注目的是祠堂正厅屋脊置有铜冠脊。这个铜冠脊约莫60公分高,通体橙黄颜色,经官方允许采用陶泥烧制而成,由上往下从小到大共六道叠层,每层皆为穹窿形边缘,顶端还有个一尺见方的隶体“寿”字标识。它的中下部位不显眼位置用钢丝绳套住,屋脊东南西北分别有四个小铁猴拉直钢丝绳固定铜冠脊,使其保持永久高悬挺立姿态。铜冠脊俗称亮脊,据松滋文化名人覃章海老师讲,除非本姓出了人才,否则一般祠堂是不可随便亮脊的,旧时朝廷有专门巡查的官员。李氏公祠能够亮脊,崩陡嵻大多老人异口同声说是李家清末出了李国志这个武举人。

因无史料可考,关于武举人李国志,我们只能从民间传闻中得知。张家坪村二组年过八旬的李清海回忆,他儿时常听老人们讲,李国志在家排行老四,年轻时身材魁梧力大无比,不知触犯本族哪条禁令,被族人用铁链缚住,系于祠堂前的大树下,他等族人散去,使尽浑身力气挣开束缚,只身奔往北方拜师习武,回归故里时武艺高强,并且精通一些法术。

传说有个深秋的晚上,北方大把戏团队到了崩陡嵻李家屋场,领队头目没拜码头,当把戏演到给活人断臂断腿再自如衔接时,刹那间剧中人的一只臂膀无形中不翼而飞,三番五次找不出来,节目露了马脚,人命关天的危急时刻,戏团里一位银发皓首的长者出现,见有人砸场子,为解破局他立马解下围巾揉成一团扔向戏台下面,戏迷们疑惑不解纷纷后退,待气定凝神定睛一看,空地上蜷伏的分明是一条蟒蛇,无不大惊失色。说时迟那时快,置身人群中的李国志旋即摘下毡帽掷向蟒蛇,这时观众们就见一只圆滚滚的刺猥迎面挡住蛇头,两者势均力敌相持不下,对方知道遇见了高手,不得不草草收场连夜走人。

李国志中了武举人,除了县衙任职,空闲时间偶尔也在家乡展示自己身怀的绝技,每当表演接近尾声,总有压轴戏让乡亲们大饱眼福。有一次活动临近收场,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手帕,在空中来回挥舞了几下,一只白鸽就乖巧站立在他右手掌中心,他要大家继续紧盯白鸽,再作挥舞状,霎时白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紧接着他大喊两声“完了,完了”。众乡亲如梦中醒,方知演出结束不舍离开。于是崩陡嵻就有了地方歇后语,李家四爹的把戏——完了完了。

李国志光宗耀祖了李氏家族,也彰显了地方的名声。无独有偶,民国时期还有个使崩陡嵻遐迩闻名的成功人士,他就是家居毛家塝东头大名鼎鼎的张子三,人称子三先生。

子三先生祖籍八宝大路口,其父辈家境殷实,拿出千担棉花的课税把他培养成才。解放前夕,他明里在磨盘洲做生意,实则有权有势隐居在崩陡嵻西南一隅。与其说他是个虚与委蛇的副保长,倒不如说他为地方上一位名副其实的绅士。子三先生饱读经书,待人和善,常在地方主持公道,无论是本地官僚恶霸,还是远方土匪部队,在这块地盘个个都得听他指挥对他敬畏三分。

子三先生为地方乡亲排忧解难的实事举不胜举。剃头师傅郑令生在他家躲过壮丁;卖篾器的纸厂河男子受欺负,他教训过欺负他的地方恶人;地主张采洲诬告佃户李家诗,他帮李家避免了官司;北方“汉流”们来此投靠他后出门就抢徐衡卿的腊鱼腊肉,晚上归窝时他勒令其如数归还。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由于子三先生呵护了一方百姓,解放时人民政府收集他的材料,老百姓无不感激他的关怀和照顾。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人亲眼见他在新江口谢家渡码头收船钱,可见他得到了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

由此看来,不管是李国志、张子三这些知名人士,还是三孤桥、李氏公祠这些特有建筑,它们无不使崩陡嵻声名大振并享誉松南。

星移斗转,物是人非。1870年至1970年,整整一个世纪,崩陡嵻上演绎的人物故事难能悉数知晓,我所记录的仅是沧海一粟,不少内容有待充分证实和深层挖掘。时间的脚步跨进2022年,我们正赶上国泰民安的伟大时代。今天,在践行振兴中华神圣使命的同时,我们理应常怀家国情结,记住乡愁,不能忘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以及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特别是每个崩陡嵻人,不论身在何处,都该永远铭记家乡曾经拥有享誉松南的百年辉煌。


(2022年8月定稿,摄影:李树学)


(作者系湖北省松滋市南海镇南海小学教师)


编辑:张启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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