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寻常百姓,寻常生活。没有太多的伟大,太多的感动。相伴终生的只不过是琐碎与平凡,还有蕴含其中的点点闪耀的火花,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曾经,家里有个柿子园。
说是柿子园,并非满园都是柿子树。五六棵柿树,都集中在园子的北头儿,是五棵还是六棵,记不清了。记忆中,那是一片。从树干上七八尺高处,每棵树的树冠都极力向外拓展,相互攀援,紧密相连。每到盛夏季节,枝叶繁茂,树的上部自然形成一个整体,布满园子北部的半空。只有树冠下每棵树的树干,才凸显出它们的独立存在。当初种树人或许并未料到,这些树日后会如此发达,它们之间的空隙显然不够宽敞。而无意中造就了这天然的大树荫,即便下雨的时候,树下也是干干的,像是撑了一把大伞。园子北面隔着马路的那几家人,会端着饭碗越过马路来树下吃饭(说是马路,不过一丈来宽)。走累了渴了的路人,也会到树荫下乘乘凉歇歇脚。还有园子西北角那口水井,舀几口清凉的井水解渴,浇一瓢井水从头冲到脚,比神仙还快活。
初秋时节,柿子果半熟,满树的果实压得树枝低头弯腰。逢到这个季节,母亲会带我和妹妹到园子里来,叫我爬上去摘一篮子半黄带青的柿子,回家拿热水烫了,再用棉被捂几天,就可以吃了,那叫漤柿。漤柿虽不如透熟的红柿好吃,但满树的柿子果总得逐步分批收获,不能等到全熟。那个年代没有现在的储存手段,除漤柿外,还有烘柿或晒成柿饼,总之,变着法儿吃。无论哪种吃法,母亲都不许多吃,说是吃多了肚子里会长“块”。我不知道“块”是个啥东西,但吃多了会拉不下屎,憋得肚子疼,也就不敢多吃。
柿子果全熟,要待到霜降以后。柿果全熟的时候,树叶大部分脱落,树冠上点点彤红。除大红色柿果外,没落的树叶也变成红色,让人分不清哪块儿是果,哪块儿是叶。配上天高云淡湛蓝的背景,远远看去,就像一幅油画,挂在柿子园北部半空之中,甚是壮观。全熟的柿果未经人为加工,自然成熟,外形像个小灯笼,透亮、稀稀软软的,吃起来很柔、很甜。
柿子园其实就是个菜园子。园子南北向偏长,方形,约三亩地。整个园子东西南北方向明确,不偏不斜,不缺角不缺边。任谁见过这块地,都会说不是用来种菜的地方。但是十几年了,这块地就一直是种菜或别的什么农作物。
后来祖母曾告诉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买下了这块地,是想为他四个儿子盖房子用的。也就是说爷爷置办了这块宅基地。园子北那几棵柿子树就是爷爷亲手栽种的。生活的颠沛流离使他没等到实现这个愿望,便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以后再没人有能力帮他实现这个愿望,于是这地便荒在那里,只有那几棵柿子树依然默默地茁壮生长。再以后,是母亲把它变成了菜园子。祖母的话,印证了它的确不像个菜园子的看法。
园子北头儿那几棵柿子树是这园子最显眼的标志。柿子园这名儿是怎么叫起来的,始于何年何月,已无从考起。我的记忆中,它从一开始就叫柿子园。
园子南头儿有两间茅屋,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从未睡过人的床架子,一些农具或少许收获物,一时半会儿拿不走的,胡乱地堆放在上面。茅屋外边,东西两侧各有一棵梧桐树,屋后侧一棵香椿树。几棵树遮天蔽日,让这小茅屋笼罩着几分神密。春天,母亲常会拿根长棍打下椿尖做菜。秋天,梧桐树果是我和伙伴们追寻的美味零食。
茅屋面北,看守着整个园子。茅屋背后,香椿树下,是一湾清澈的池水。园子东侧那条水沟和池水相连,沟宽约四尺,沟面上布满了灌木藤蔓,像是一条隐蔽的屏障,把沟东岸上那一排住户与园子隔开。
园子的正面,应该是西侧。园子西侧为正面,是由于它紧挨着通向镇上的一条蜿蜒小路,小路窄窄的,大约里把儿长,只能供行人或自行车通过。站在小路上面东,纵观柿子园,一览无余。园子正面沿着边缘南北筑一道约三尺高的土围子,算是给园子一个完整的交待。那口水井的井台,紧靠园子西北角外侧,一丈见方的井台与园子的土围子等高。每天不断有人来这里挑水,是周围住户们赖以滋养生息的唯一源泉。
柿子园曾租给一家姓吴的代管。解放后,政府不允许土地出租了,父亲又在外地工作,这园子里的一应劳作,就只能由母亲承担。母亲辞去了教师的工作,除照料一家老小生活外,兼顾这园子里的收收种种。母亲外在柔弱实诚,内心豁达大度,随遇而安。尽管竭力去做,却并不看重园子里的收获。记忆中,园子里曾生长过黄豆、蚕豆、豌豆、萝卜白菜、黄瓜茄子等等,偶尔有那么一季小麦芝麻之类。总的感觉,风调雨顺,而且母亲把它打理得井井有条,盎然生机。
妹妹两三岁的时候,母亲常带着她去园子里劳作。那年初夏的一个下午,母亲把我也叫上,一起去园子里摘豌豆角。一进园子,妹妹就一个人到处乱跑,蹦蹦跳跳。母亲忙着摘豌豆角,叫我把她看好了。井台是不能去的,茅屋后那个大池塘也不许去。母亲的交待,我一转身便抛之脑后,妹妹跟我一起来到池塘边。那是一片开阔的水面,纵横约半里宽窄,园形,池水清澈而不可见底。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青龙池,俗称南坑。南坑是相对北坑而言的,两坑相距不远,中间隔着柿子园,还有那条一丈来宽的马路,马路北几户人家的背后便是北坑。北坑叫白龙池。同样是清澈又不可见底的水面,方园大小与南坑相仿。两个池塘因中间屏障叠出,虽相闻其声却不可相望。多少年来,那池水总是满满的,没人见过池底,也不知道水是哪儿来的。无论下多少雨或多少天不下雨,都不见水面有什么变化。它永远那么平静,那么祥和,那么荣辱不惊。两个池塘是周围大娘大嫂们洗洗涮涮的绝好去处。当然,炎夏季节,也时常少不了几个光屁股男孩儿在池中戏水。
“哥啊,你看这儿有好多鱼哟!”妹妹蹲在池边撩水,她可能是头一回到这池边儿看鱼,格外新奇。水里一簇簇寸把儿长的小沙丁鱼从眼前游过,实在是很可观。我见那鱼群游得挺欢,止不住用手抓了几下,却又吓唬妹妹那鱼会咬手的,她也就不敢伸手。我怕时间长了母亲担心,急忙带她上岸。身后,远远地传来池对岸有节奏的槌衣声,断断续续的喊话声,夹杂着阵阵嘻笑声。那声音在池塘上空回荡着,延续着……
母亲已经摘满一大篮子豌豆角,梧桐树下,一个旧铜盆子架在几块砖上,她正在烧火煮豆。没过多大一会儿,铜盆里便飘散出诱人的豆香,熟了。我们围着铜盆就地落坐,一边吃着“拉豌豆”(煮熟的青豆不用剥皮,整个放进嘴里轻轻一拉,连皮带豆一起吃),一边听母亲娓娓地讲述《白蛇传》的故事。
故事讲到“水漫金山”以后,母亲问我:“你知道我们这儿怎么会有白龙池和青龙池吗?”我揺摇头。她接着说,法海和尚以为他的金钵罩住了白青二蛇,压在雷峰塔下,其实没有。就在那金钵出手的瞬间,白青二蛇凭着千年修行的功夫,早已化作两道暗光夺缝而出。二位神女腾云驾雾西行来到此地,环顾周围风水人文甚好,想到不妨就此安身,也好继续享尽人间烟火,于是从天而降。着地后立即出现南北两个大土坑,紧接着清泉喷薄欲出,土坑随即变成了两个大池塘。早先这镇上曾有略通仙道之人,知其大概缘由,不敢怠慢,除烧香祭拜供奉佳品外,还将南北两坑取名为青龙池和白龙池。这两大池塘由此得名至今,起始年代已无从考察。
故事的结尾部分,现在看来,显然是母亲本人对原作的发挥。不知道这发挥是否还有更多人知道。
夕阳的余辉洒满了柿子园。梧桐树下,母亲起身拢一下她那头秀丽的披肩长发,抖一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红点小花布衫,准备收摊子回家了。我抬头看着母亲,突然发现,故事中那个温文尔雅、美貌娴淑又智慧勤劳的白娘子,不就站在我的面前么?
母亲抱起妹妹,我提着一篮子豌豆,出了园子穿过马路向北,一条小路绕过那片草房,便见眼前一汪水面粼粼闪光,那就是白龙池,大家都叫它北坑。北坑西岸水边,有一块青石板,母亲常来这里,在那块石板上槌衣裳。有一回,她还为我弄一根竹竿,系根长线,再用别针弯一小勾挂在线头上,让我坐在旁边钓鱼,说是练我的耐性。我一点兴趣也没有,鱼也从未去咬那勾上的蚯蚓,母亲说我像个小姜太公。我不大懂她的话,不知道姜太公是谁。尽管从未钓到鱼,但坐在那儿看水面上飘浮的野鸭,池东岸几排整齐的平瓦房(我的学校),偶尔,靠池北会有一两个在水里转悠着捉鳖的赤膊大汉,还有那条沿着池塘通向学校的林间小路……却也十分惬意。
北坑西岸是一大片坡地,爬上小坡,坡地尽处一个小院,一条砖铺路指向院门,院墙外一棵老槐树,树下院门旁挂着三块“光荣军属”的木牌,红底黄字,赫然醒目。
记得有一年过年,几个人拉一车大白菜,半片猪肉,还有粉条大葱等年货,来这院门口拜年。祖母站在院门正中,几个人一字排对祖母鞠躬。领头儿的人个子不高,微胖,五十来岁。他握住祖母的手,操一口我听得不大习惯的河北口音说,“恁是咱镇上的革命的老妈妈!”说得祖母热泪盈眶。他就是镇长。我知道,镇长们是冲那三块“光荣军属”的牌子来拜年的。三块牌子代表我的三个大(叔叔)。父亲弟兄四个,父亲老大,三个弟弟都是解放军转业,其中老三为赴朝志愿军。
祖母那几年身体很好,虽然小脚,走起路来却气昂昂的,说起话来也嗓门儿挺高,恐怕跟那三块光荣牌子很有关系。
跨进院门,迎面见一幢坐北朝南三间青砖瓦房,那就是家了。正房内,靠左扇门旁边,放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是那年三大回家从汉口带回来的。从此,在这台让左邻右舍都极为嫉妒的缝纫机上,母亲踩出了一家人的缝缝补补。小院的南面有一间厨房,那是母亲忙乎一日三餐的作坊。一台案板桌,上面堆放着从柿子园收回来的菜蔬,一个柴禾灶,灶门旁堆放着麦秸和干树枝。如果祖母在家,每天做饭,母亲只能蹲在灶门口烧火,不停地接受祖母的大声斥责。祖母对母亲很苛刻,而母亲从未有过一句还嘴,她蹲在灶门口,不时揉一下眼,眼里有泪,不知是委屈还是灶火烟熏的。正房右侧一棵红杏树,树下摆放一张青石板小桌,是夏天乘凉休息兼吃饭的地方。那几年祖母经常不在家,武昌汉口两个大的很孝敬,长期让祖母住在那里享福。祖母不在的时候,母亲很轻松。夏日黄昏,母亲劳累一天回来,在厨房门外,用几块砖支起个铁鏊子,在那上面烙莱盒子。我抱着渐渐熟睡的妹妹,坐在杏树下石桌旁,看母亲一人在那里忙乎,汗水浸透了她的小布衫,她全然不顾,一边忙,还一边哼着小曲儿。母亲做的菜盒子里,包着苋菜、韮菜,吃的时侯,一旁还放一小碟青椒蒜汁小磨香油,蘸着吃,味道极好。加上几丝烟熏火燎的气色,就好像全部的人间烟火味儿都浓缩进去了。母亲的菜盒子让我几十年难以忘怀。以至于多少年以后每一次回老家,尽管母亲已经不在,还总会想到要吃菜盒子。
或许,那就是家的味道,家乡的味道。这个家院,当时归北关大队管辖,妹妹和弟弟都在这个小院里出生。
家离柿子园步行大约十来分钟。母亲在那条十来分钟的小路上,走出了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后来,家搬走了,母亲的柿子园也不再属于母亲,这使她很伤心。在生命的最后时期,她对柿子园依然恋恋不舍。弥留之际对我说,她想去柿子园看看。可惜,体力不支了。
(作者简介:赵忠义,网名汤姆大叔,笔名肖西,男,汉族。原工作单位:江汉油田职工医院,科技情报室,主仼,英语翻译。《江汉油田医刊》主编,编辑部主任。江汉油田作家协会会员,江汉油田书法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清明夜》《柿子园散记》《漫话穿衣》《遥远的灯光》《黄昏恋》《十五的月亮》等。)
编辑:张启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