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笔记:发小文贤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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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18-07-17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杜应华】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文贤祠是和我一起在小镇的石板街上尿尿和泥巴玩的发小,发蒙时两人一起上镇小学,小学毕业后又一起到到街河市读初中。

  我俩好的时候,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翻脸了,一天不见又闷得慌。母亲说,真是狗子离不开茅室板子。

  文贤祠脚大手大个子大,脑袋出奇的大;我小眉小眼身材矮。只要发生冲突,总是大的占便宜,小的吃亏。不过,我也有我的杀手锏,搞不赢时,一句“地主狗崽子”出口,如紧箍咒一般,他顿时成了泄气的皮球,打霜的茄子,灰溜溜地走开了。

  文贤祠的爹是开染房的,解放时戴了地主帽子。在孩子们的眼中,老子是地主,儿子就是小地主,子子孙孙都脱不掉“地主”帽子。

  我家成份是“城镇小商”,也不太好,不过,与他相比强多了。只因为我父亲解放前一年染上鸦片瘾,把个饼铺败得差不多了,这样才与地主的帽子无缘。我的兄弟姐妹总是庆幸地说,幸好老头子喝鸦片烟!

  初中时,我和文贤祠的关系又进了层:同一个班,同一个夜自习小组(两张双人课桌一并,四人共一盏煤油灯),同睡一张双层床。他在上我在下。

  有一回,熄灯铃响过,一条黑影钻进了我的蚊帐。没等我出声,黑影轻捂我的嘴,示意别做声。我认出了是班主任李老师,知道他是又来卧底搜集调皮学生的情报的。

  文贤祠进来晚了。他坐在我的床边,伸手到帐子里撩拨我。他先是摸老师的头,又将手伸进老师的胳夹窝,叫着我的小名说:“猫幺,今天怎么变乖了?”老师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二天,文贤祠一出老师办公室,就直奔我来算帐。他说无我情无义,是汉奸,揪住我的衣领就要动手。我抬高声音拼命地喊:“打死一个贫下中农,要十个地主抵命!”他像触电似的,收了拳脚,怏怏地走开了。打这以后,班上只要有人与他发生矛盾,都可以用这句话来镇住他。

  文贤祠虽然学习好,特别是数学顶呱呱,连老师都说他天生个数学大脑袋,然而,在班上得意的时候少,倒霉的时候多。只要发生什么坏事,好像他都脱不了干系。一次,老师走进教室,看到讲台下一堆垃圾,问谁值日。他站起来说是他和姓刘的女生,两人分工,刘只管倒渣滓,其它全归他。还说他把整个教室都打扫了,桌椅摆好了,也抹干净了……没等他说完,老师指着他大发雷霆:“你屙了巴巴就得揩屁股,别人没屙巴巴揩什么屁股?罚你再扫一个星期!”

  还有一回,一个同学的钱丢了,文贤祠成了第一个怀疑对象。班干部做他的思想工作,老师找他谈话,校领导承诺,只要他认错误,不再追究,不然就报警。他就一句话:“没偷就是没偷,坐牢也不怕。”由于没足够的证据,事情不了了之。

  后来,学校开展“反和平演变”思想教育运动,有个学生灵魂深处闹革命,向老师主动坦白交待:“那天清晨长跑时,那个丢钱的同学把上衣放在跑道边,我顺手拾起,披在身上边跑边搜荷包……”至此,文贤祠不明不白地背“小偷”之名已有一年多了。

  1965年秋中考放榜,文贤祠(还有其他几个成绩优成份差的同学)名落孙山,而我这个比他成绩差的人却金榜题名,到县城读高中去了。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帐,这就是有无那顶帽子的缘故。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文贤祠了。多方打听,才得他知命运多舛,一直过着凄惨悲凉的生活。文革爆发,他全家被扫地出门,到农村劳动改造;七十年代末回到城里,为找工作四处碰壁,后来只好到搬运站拖板车。快三十了,他才和一个农村姑娘成了家。因女方没城镇户口,生的孩子也只能随母亲算农村的。那个年代,没户口意味着你是“黑人”,没粮油供应,没肉票、豆腐票、糖票……说白了,你根本就没资格这个世上活着。一个在县委办工作的同学偶然得知此情,才帮他解决了妻和孩子的户口。

  前不久,我还听一个初中同学说,他亲眼见过几回文贤祠到车站边摆相棋残局,说是赚点零钱补贴家用。不过,这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那个帮文贤祠妻儿解决户口的同学打电话告诉我:“文贤祠走了,走了四五年了,他到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

  放下话筒,我泪流满面,心中的悲苦难以言表。那顶帽子真的像是一根精神绞索,牢牢地套在他的脖子上,几乎是从他出生那天开始,一只无形的大手就或紧或松地拽着它。而我作为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有意无意明里暗里拽了它好几回,不知他到另一个世界之后能否宽恕我?

 

  (作者系湖北省黄石市散文(杂文)学会顾问,松滋籍人氏)

 

  编辑: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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