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家聂绀弩
分享到:
编辑日期:2019-03-22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唐汇寅】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著名杂文家聂绀弩

 

  人物随笔:风雨同舟夫妻情

 

  聂绀弩和周颖都是老革命,1928年在斗争中结合。“九一八”事变后,聂绀弩因组织“文艺青年反日会”被迫逃亡日本,与留学东京帝国大学的妻子再聚。1932年,胡风介绍聂绀弩加入“左翼作家联盟东京分盟”。次年,聂周夫妇参与日本左翼文化运动,与胡风等被捕入狱并驱逐回国。

  回国后他们立即投身“左联”的革命活动。1934年,聂绀弩加入共产党,创办《中华日报》副刊《动向》,鲁迅在其中发表了大量的杂文。1936年至1937年,他与胡风等在上海和武汉创办杂志《海燕》《七月》。“七七”事变后,他将妻子和未满周岁的女儿送回老家京山。周颖执教于京山国民中心小学,成为当地很有影响的人物。1938年,日本飞机三次轰炸京山县城,炸毁民房1000余栋,死伤6000余人。聂家也被炸,周颖母女随同家人逃到了京山北山。1939年下半年,母女俩才去重庆找聂绀弩。聂则于1938年到皖南新四军任军部刊物《抗敌》编辑。其后辗转浙江、广西为党办报刊,1943年至1947年才在重庆相对安定下来,先后担任《艺文志》《新民日报》等报刊编辑及新安学院教授。

  在此期间,周颖曾蹲过国民党的监狱,夫妻俩可谓离多聚少。聂绀弩一度同解放区的一位女演员相好,后来在重庆也交过女友。他曾想跟周颖离婚,仅因周颖遭日机轰炸和坐牢而没有付诸行动,他恪守了心中的人性底线。1947年聂绀弩受派任香港《文汇报》主编,1951年才回北京任中国作协理事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他又迷恋上文学出版社的一位女士,有领导批评他“玩弄女性”,周颖却一再为他开脱。

  1955年后,胡风案牵连聂绀弩受到了留党察看和撤职处分。1957年,时任全国政协委员和民革中央委员的周颖响应“整风”号召提意见,率先指出胡风案和骆宾基被整系“肃反扩大化”错误,被《人民日报》点名为大右派。聂绀弩帮她改过发言稿也遭连坐“戴帽”开除党籍,年后遣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1967年,聂绀弩因替胡风、丁玲鸣冤叫屈,加上恶毒攻击中央首长等,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无期徒刑。

  聂绀弩走麦城后,周颖的生存状况比他强。当时的社会环境很严酷,彭德怀元帅挨整后,他的夫人就分道扬镳了;李锐的老婆范元甄甚至落井下石积极揭发丈夫,检举之彻底决绝令人反胃。周颖也可借势分手,但她不计前嫌,极力为他上访申诉,多次奔波数千里去北大荒探望。1959年,他因烧炕失火以“纵火罪”被捕入狱,周颖又去多方斡旋才得以释放。有感于老婆的深情厚谊,他写下《周婆来探后回家》一诗:“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亦如刀。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此后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

  1969年,聂绀弩被转押到山西临汾。周颖再次千里探监,还四处奔走求告。他再次赋诗:“探亲千里情难表,万里迎春难表情。本问归期归未得,初闻喜讯喜还惊。桃花潭水深千尺,斜日辉光美一生。五十年今超蜜月,愿君越老越年轻。”周颖的精诚和丈夫的冤情终于感天动地,山西高院的法官和监狱长将聂绀弩顶替国民党党政军特人员“特赦”了。1976年10月10日,周颖接他出狱回了北京。

  他俩都淡泊名利,为人真诚耿介古道热肠。胡风被除职后,他们在经济上予以资助。1962年,聂绀弩刚从北大荒回来就要胡风夫人梅志尽快寻找不知生死何处的丈夫。胡风刚出狱,他第一个上门看望。胡风被转往四川服刑,他们又赶去送行,并不断写信宽慰。后又为胡风平反竭尽全力。周颖担任民革组织部副部长时,经常自掏腰包挤着公汽去了解情况、为人平反——她的遗物中有不少向她求助和感谢的信。梅志说:“颖大姐曾经走南闯北,是个声名赫赫的女将……如果她热衷名位,她满可以成为一个吃得很开的女政治家。”

  反右的风浪过后,聂周夫妇的患难之情益发加深。聂绀弩在《赠周婆》诗中自我调侃道:“今世曹刘君与妾,古之梁孟案齐眉。”他晚年多次向友人赞美老妻是世上最有意志力和耐力的伟大女性,“我的过失都被(她)饶恕了”。作家吴祖光夸他们为“模范夫妻”。成就这一模范的恰是人生的灾难:狂风暴雨把他们困在了一条船上,涸泽之鲫唯有相濡以沫才能保持生存的勇气和希望。

 

 

  2019/3/17于上海泰禾园

 

 

 

  聂绀弩:风吹雨打一顽童

 

 

  聂绀弩是现代著名诗人和继鲁迅之后的杂文大家。他1922年参加国民革命,1924年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因落拓不羁、我行我素被周恩来戏称为“最大的自由主义者”。蒋介石在黄埔向新兵训话:“学校就是大家庭,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要像父子兄弟一样亲密无间。”聂绀弩觉得俗不可耐、言不由衷,顿生厌恶之情。毕业后找事难,好友康泽推荐他去蒋介石侍从室当秘书,他一口回绝:“我早就讲过,决不给蒋介石做事!”

 

  1925年他参加国共合作的第一次东征,在彭湃的海丰农讲所任教。1926年初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与邓小平、蒋经国等同学两年。回国后任国民党中宣部总干事、南京中央通讯社副主任。1931年因组织“文艺青年反日会”触怒当局逃亡日本,经胡风介绍加入“左联东京分盟”。1933年,因参与日本左翼文化运动,与胡风等被捕驱逐回国;旋即参加“上海反帝大同盟”,加入“左联”成为理论研究委员会的主要成员,与鲁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他1934年加入中共。1938年在延安同毛泽东、康生一起吃饭时,他说延安的风气好,是中国的希望。康生突然站起来说:“我认为,国民党追求升官发财,我们共产党人也要去升官发财!聂先生看到了很多热血青年来到延安,但他没发现很多延安的有为青年也奔赴到全国各地去升官发财,也就是去把日本人和国民党占有的官和财夺回来。所以,我不同意聂先生的话,我们就是要去升官,去发财。”聂绀弩大吃一惊,从此对康生存下戒备之心。

  他自我定位为“叨陪末座”的兔先生——“一场冬梦醒无迹,依旧乾坤一布衣”。其杂文名篇中的兔先生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他却在年轻时就赋诗发飙:“二十岁人天不怕!新闻记者笔饶谁?”在杂文《我若为王》中,他狠狠鞭挞了主奴关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冯雪峰要他任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他说:“我这个人既不能令,也不受命,要我做领导工作是不行的。”

  “三反”运动反贪污浪费,他说自己不管钱,所以“我不在内”;反官僚主义,他说自己不是主要领导,也没有官气,所以“我不在内”。当有人攻击冯雪峰官僚主义时,他却立马“在内”了,将攻击者驳斥得哑口无言。

  他和楼适夷参加第一次文代会时,有位首长要接见他们。楼适夷来催他,他却高卧在床说:“要去,你就去。我不管那一套,我还得睡哩。”楼只好为他编一个托词,独自去了。直到会见结束他也没露面。

  1955年抓胡风分子,他跟胡风转战多年,叨光被隔离审查。他的交代材料第一句话是:“我比胡风分子还要胡风分子。”后来没查出什么问题,只给予了留党察看和撤职处分。胡风出狱后他第一个上门看望,胡风重被发配四川时他马上赶来送行,两人常以书信唱和诗作。胡风80寿辰他还作诗贺寿:“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胡风因关于文艺问题的《意见书》而遭受的折磨)。”胡风去世时尚未彻底平反,他愤而写下《悼胡风》,并找周扬等领导呼吁。经大家努力,胡风才得以昭雪。

  1957年,他帮老婆修改整风提意见的发言稿,老婆被划为右派,他也跟着沾光“在内”了。出版社批判冯雪峰时,他看到冯的旁边有个空位,就对号入座说:“这是我的位子。”别人噤若寒蝉,他还口无遮拦:“磕头求人家提意见,提了又说反党反社会主义……这近乎骗人,人家不讲一定要讲,讲了又大整。”

  打为“右派骨干分子”后,领导顾及他年老,想让他退休享清福算了。他却自告奋勇:“既然冯雪峰是右派,我自然也是右派,我是‘雪峰派’嘛。不过,我不是资产阶级右派,而是无产阶级右派。雪峰愿意去北大荒接受改造,我也去。雪峰走到哪里,我跟他到哪里。”他向人解释:“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我是作家,应该体验五光十色的各种生活。我吃过,‘粉笔饭’,端过‘新闻碗’,扛过枪,打过仗,跑过警报,躲过追捕,坐过大牢。贫困失业,妻离子散,迁徙流亡,种种滋味我都尝过。遗憾的是我只会一种谋生手段,就是用脑和嘴、笔和纸讨饭吃。现在我要体验一下‘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生活,学会胼手胝足向土地讨饭吃的本事。况且我既然成了右派,就不应该徒具虚名,理应体验‘右派生活’……”

  劳改时他干活很认真,还苦中作乐写下了许多诗句。放牛诗“生来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时日已斜(老了)。”《地里烧开水》“大伙田间臭汗挥,我烧开水事轻微。”《搓草绳》“一双两好缠绵手,万转千回缱绻多。”拾穗诗“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劳动中在草垛里歇息,“眠于软软茅堆里,暖过熊熊篝火边。高士何须刘秀榻?东风不揭少陵椽。”最诙谐当数清厕诗“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阳春白雪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

  一次出工路上他失足掉进枯井里,同伴吓坏了,跑到井边张望,却见他翘脚躺在井底正抽烟。也许在他心中,当时的劳改环境亦是禁锢人的大枯井,何须着急。他因烧炕失火以“纵火罪”被判刑一年。出狱后请假进城看病,开证明时领导注明他的身份是右派。他怒不可遏,把证明撕得粉碎甩向那个小头目说:“你这个证明开得不详细,那一年的徒刑你怎么不写?”

  60年代初,经周总理过问,他被安排到全国政协任文史专员,由此成了颇有影响的中国古典小说研究家。基于他对几部古典名著的造诣,画家黄苗子给他的书房题了一个斋额:“三红金水之斋”,意为“三国红楼金瓶水浒之斋”。

  不料文革爆发,来破四旧的红卫兵问那斋额是什么意思。聂绀弩急中生智地回答:“思想红、路线红、生活红,谓之‘三红’;‘金’是红宝书上的烫金字;‘水’是旗手江青姓的偏旁,因为尊敬,所以不敢直接写出来。”小将们听得目瞪口呆,但还是撕碎了斋额骂他:“你是什么人,你也配!”事后他特意告知黄苗子事情经过,并要求他再写一幅大的挂上。由于他给胡风的信件被截获,又有恶毒攻击林彪、江青等中央首长的言论,他终究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帽子锒铛入狱。他幽默地表示要改造自己,因为自己是“不当权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他被判为无期徒刑转押到山西临汾,时任山西高级法院法官的朱静芳和监狱长很同情他。1975年底中共中央下达“对在押的原国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特人员一律宽大释放”的文件,监狱上报的名单中有一人病死未销号,于是将聂绀弩顶替“特赦”了。邓小平闻讯后笑着说:“他算什么党政军特人员。”获释后他特地赋诗《赠静芳大姐之并州》致谢:“急人之急女朱家,两度河汾走飞车。刀笔纵横光闪闪,化杨枝水活枯花。劝君更进一杯茶,千里万里亦中华。”他把朱法官比作古时的侠士朱家和洒下杨枝水复苏万物的观世音。

  1979年,他终于获得彻底平反,当选为中国文联委员和作协常务理事及全国政协委员。出席文代会时,他仍直言无忌:“别看都是文人,可文坛自来就是一个小朝廷,不歇风雨。如果这个文代会能计算出自建国以来,我们为歌颂大好形势,花了多少钱?再计算一下从批判《武训传》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因为思想言论丢了多少条命?该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但他没有追究受迫害时的告密者,并不表明他不鄙视这类人,只是他站得更高,更厌恶痛恨孳生他们的土壤。

  他生性豁达,十年冤狱度完竟温情脉脉地写下散文《怀监狱》。晚年时还对友人说:“我颠簸了一辈子,吃到的快乐远没有吞下的苦水多。但我是快乐的。”83岁病逝后,其终生挚友钟敬文写了《怀聂绀弩》:“少日耽书黠与呆,中年文斗几擂台。怜君地狱都游遍,成就人间一鬼才。”

  他胸怀宽阔,淡泊名利。章伯钧的夫人落选政协委员后很失意,他马上请她喝酒,并即席赠诗一首:“幺女归才美,闲官罢更清。中年多隐痛,垂老淡虚名。无预北京市,宁非李健生。酒杯当响碰,天马要行空。”李健生心中的不快当即消散了,以后每逢心情不好时,她就吟诵这首《李大姐干杯》。

  人称聂绀弩是“鲁迅之后的杂文第一人”,他“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可算名至实归。尽管命运曲折坎坷、跌宕起伏,他却视为“一舟风雨寻常事”。作家吴祖光说他“六十依然是小生”,他的确是个老顽童。

 

  2019/3/16于上海泰禾园

 

 

  (作者唐汇寅,男,生于1950年,大专文化。湖北省杂文学会会员、松滋市杂文学会顾问,其杂文《刘项还是要读书》获第四届“克权杂文奖”一等奖,杂文《贪腐的起点》获第三届“克权杂文奖”三等奖。)

 

 

  编辑:张启跃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