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去新乡参加全国杂文学会联谊会年会，虔谒比干的灵庙，看到孔子凭吊比干时立的“殷比干墓”碑，甚感兴趣。孔子的字迹很少见到，在这里遇到老夫子的墨宝，尤其还是用剑刻的“剑宝”，难得。“比”字方方正正，似一对坚硬的把手，牢牢守住信仰与岁月;“干”字细实有力，似一柄悬挂的十字架，提醒人们，碑后这座直径约50米的大墓里，长眠着中国的谏魂。“殷”字右上方缺了一小角，“墓”字左下方缺掉一大半，大自然的风化使孔圣的碑字变成了不规则的图形，恰似一方印在墓碑上的大印谱，令人想起成语里的那个词：殷鉴。
新乡的文友介绍道，此碑名叫“孔子剑刻碑”，当代有专家以春秋无隶书、青铜剑难以刻石为题，对乾隆皇帝都认为是“宣圣真笔”的孔子墨宝，讨论纷纭，尚无结论。我不是钻家，宁愿相信这就是孔老先生的亲笔，且以见到为欣喜。因为专家的那两个问题，好像并不是什么问题，二千多年来的芸芸学者先贤们不会视若无睹颟顸不清的。且孔子55岁以后，乘着宝马车在河南境内的陈蔡卫匡等地周游十多年，来谒比干墓，挥剑写墓名，虔诚而洒脱，感深而情厚。
孔子对比干的相惜之情记录在他的著作里。《孔子家语•子路初见》里，“ 子贡曰：‘ 陈灵公宣婬於朝，治正谏而杀之，是与比干谏而死同，可谓仁乎?’”孔子答案在《论语•微子》里，“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矣’。”这个微子与箕子，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而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犹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箕子、比干是纣的叔叔，微子是纣的庶兄，三位直臣，一去一狂一死，便是诤谏暴君的结果。
民俗中，死者为大。孔子说“殷有三仁”，将三位都归于仁人的行列。然而却将谏而死的比干放在第三位，看来他是敬重比干的刚直，不太赞同比干牺牲的。因为他主张仁者爱人，纣要谏，但不赞成死谏。孔子说：“谏有五，吾其从风谏乎。”风即讽，是他选用的谏之方法或艺术。
孔子所说的五谏，在新乡会议间，我曾与蒋元明先生交流过。这里抄一下书,以免搞错。《孔子家语·辨证》：“忠臣之谏君，有五义焉。一曰谲谏，二曰戇谏，三曰降谏，四曰直谏，五曰风谏。”再试作一点解释。谲谏，是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委婉地规劝。戇谏，戇，zhuang，刚直乃至愚直地极言。降谏，和颜悦色、平心静气地进谏。直谏，直言规劝，正面说理，亦曰正谏。风谏，即讽谏，用比喻、暗示的方法，以委婉的语言进谏，就像“邹忌讽齐王纳谏”里的那种讽。
孔圣人的五谏之法，尤其是讽谏之选，是比较适用、保险的谏法。这大概是他对史上谏者与被谏者境遇命运的总结，也是他自己周游列国向热心争王称霸的诸侯国君进谏克己复礼不受待见的归纳。试想想，当他厄于陈、围于匡、惶惶然若丧家之犬时，除了不会认为自己的信仰和理论过于超前不合时宜外，自然要对献策进谏的方法进行选择、归纳和总结。掌握生杀大权的暴君，是听不进谏的，即便是再好听的讽谏也听不进去，倘再强谏三日，结果只能是更不耐烦，杀掉谏者而图个耳朵清静出口气痛快，结果是诤谏路绝，贤豪解体，最终殷商败，纣身亡，这就是殷鉴，拒谏者的殷鉴。
殷鉴的另一面，是谏者的鉴面。骄横的暴君、当政的权者，听不得逆耳忠言，强谏死谏，只能自讨廷杖、自取死亡，像海瑞带着棺材上朝进谏而不死的只是个别现象，多数的进谏者都像比干那样以身殉道了;古来的臣子们将此视为忠臣之道，他们也确实千古流芳了。然而，我总觉得那很有些愚忠的味道。武死战是必然的，文死谏就是一个历史的悲剧。莫如取孔子的五谏之法而用之，讲究场合，讲究艺术，诿诿娓娓谏来，实在人家不听，那天要下雨，就不是进谏者的责任了。齐王玩美女，孔子劝谏三天，不听不改，孔子就走了。因为，暴君拒诤谏，庸君昧诤谏，明君也听不得忠谏直谏诤谏的。开明如唐太宗，被魏征谏得烦了，回到后宫发火要杀田舍翁，长孙皇后立马换上朝服向他祝贺，廷有贤臣敢于进谏，君宽臣直，可喜可贺啊。李世民省悟了。长孙皇后这就是讽谏啊。孔子剑刻的墓碑，五谏的论述，不啻为进谏者的殷鉴。毛爹爹的鲁迅恐怕也不写杂文之谈，或许就是殷鉴此面的光泽吧。
从年会回来,看到新乡文友刘吉同君发表在《人民日报》金台随感的杂文《果菜里的政治》,拍案称妙。该文通过唐代苏宰相讲鲁国公仪宰相拔葵去织的故事，劝停了欲将皇苑中的果菜上市场去卖的计划，引申出与民争利影响民生的道理;又赞驻军撤销了酒店，批评有些政府部门出租门面房搞小金库的问题。所论国有资产门面房出租乃与民争利，观点独到，掘意深刻，且不多谈;单看其行文的技巧，就很别致，古今三个好故事，都是关爱民生的正能量，层层推进，正气大扬，最后才切中时弊，点出人们司空见惯不以为忤的门面房出租问题，虽说是负面现象，却不感刺目震耳，不会让对号者顿时大怒的。顺谏，讽谏，该文技巧用得蛮好。看来比干故乡的杂文家已深得孔子五谏的三昧了。
如今，诤臣已随着臣这行业的消失而不再，而类似诤臣所写的诤谏之文仍然存在。杂文，天生就是一种诤谏的文章，它不会遇到纣王，也不会遇到秦王，既然写杂文的初心是爱国爱民，那么要表达，要复兴，要繁荣，就不妨研究研究孔子的五谏，把技术练得精湛些，文章写得好看好编好过些。尤其是在不被待见、园地萎缩的境遇下，也搞搞供给侧改革，学习五谏的不懈精神和善谏技艺，审度社会气候，应对市场环境，写出如王乾荣先生所说的能够发表的杂文来，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庶可告慰比干先生和孔老夫子了。
（朱兆龙，江苏省杂文学会副会长、江苏省东台市杂文学会名誉会长、杂文家。）
编辑：杨东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