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狗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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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18-05-04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杨向明】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很多人的记忆里都有一只叫阿黄的小狗,我也不例外。

  与其说阿黄是捡来的,不如说阿黄是老天爷送给我的。

  村里很多人都养了狗,但我家没有养。我家为什么没有养,我也不知道原因。那个年月,很多疑问是不能问的。渐渐地,人们都懒得问了,也懒得说话。

  不过,大人们时常谈论狗事。什么母狗咬掉了三岁小男孩的小鸡鸡,什么刚过门的媳妇被狗咬破了鼻子。这些事大多都是张老汉说的,据说他去过很多地方。说起这些事,大人们竟然难得的容光焕发。

  对于小孩子来说,自然渴望养狗。家里养了狗的孩子们都很神气。不论是上学还是玩耍,他们身后总跟着摇晃着尾巴的狗,仿佛他们屁股上也有一条尾巴摇摇晃晃。

  有狗的孩子就会人仗狗势。村口有户杀猪佬姓裴,老裴走起路来,身上的肉一抖一抖。他家孩子小裴却长得瘦不拉几,不过他家的狗十分凶猛。小裴仗着恶狗,总爱捉弄人。

  有一天,我放学后帮老师贴了横幅标语,只得一个人回家。经过小裴家门口,我忐忑不安,加快了脚步。我的胆怯被小裴发现了,他指挥恶狗追我,我连忙跑,不小心掉进堰塘,差点淹死。

  当天晚上,我睡前去茅房拉尿,发现竹园里有只黄色的小狗,它好像迷失了方向。我抱起它,它趴在我的怀里,像小婴儿一样温顺。 趁着月光,我看到它朝我微笑,目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忘了拉尿。从此,我改掉了睡前尿尿的习惯。我不大愿意睡前尿尿,每晚爬上床了总爱胡思乱想,想完之后再起来尿尿。真的好麻烦,平时怕黑,冬天怕冷。

  阿黄很快就长大了,长大了它跟我一起上学玩耍。阿黄个头不大,可它天不怕地不怕,连杀猪佬家的恶狗也不怕。

  我说什么话,阿黄都能懂。不久,阿黄说什么话,我也能听得懂。从大多数人都沉默的年代走过来,要想很会说话,这是难以想象的事。而我能言善辩,应该归功于阿黄。

  有事无事的时候,我就和阿黄说话。

  我问阿黄:“你的爸爸妈妈呢?”

  “汪汪,”阿黄望了望星星说,“也许在天上吧,不过,它们总在我的心里。”

  我又问阿黄:“难道你来自另外的星球吗?”

  阿黄笑着说:“没想到吧,天使也可以是一只小狗耶!”

  那时我们上学,学不到什么东西。不是老师不愿意教我们,而是学校要干的事情太多了。种庄稼、办食堂、挖沟渠,这些事情学校也都参与,至少要搞好后勤和宣传。

  所以,我只有和阿黄共同学习。

  我背唐诗,阿黄跟着我背唐诗。我学数学,阿黄在一边帮我画图。我的地理、天文和生物知识,几乎都是阿黄教的。

  阿黄最特别的地方是它能分辨是非善恶。奶奶跟我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笑里藏刀”之类的话。想想看,认识一个人该有多难。可是,阿黄就行。

  阿黄告诉我,别看老裴长成那样,其实老裴心地善良,小裴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他抱养的。

  阿黄还知道张老汉的底细,说张老汉去过很多地方,不是旅行,而是讨米流浪,张老汉爱吹牛,不过于人无害,反倒给大家带来乐趣。

  这年冬天,老裴把恶狗给宰了,他说过年了,家里没有年猪杀,只能杀只狗。

  这年冬天,张老汉讲着故事,突然死了。他是孤老,没人给他送葬。他的坟前,总有人给他摆上烧酒。我也偷偷地去给他磕过头。

  我和阿黄有过短暂的告别。春天,二叔要去矿上工作。二叔和我感情非常深。我对阿黄说,阿黄,送送二叔吧。没想到阿黄把二叔一送送到矿上。二叔在来信中说,阿黄通人性。

  后来我才知道老家离矿上有1000多里。去的话,还可以跟随二叔坐长途车。可是20来天,能平安回来,阿黄是怎么做到的?那可要穿山越岭、爬山涉水啊!

  我问阿黄:“阿黄,你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去了矿上?你是怎么回来的?”

  阿黄没有讲述旅途的艰辛,只是笑着说:“你想去矿上又没法去,我就替你去了一趟。”

  火车是怎么发动的,扒火车是怎么样的刺激,矿井有多么深,煤是如何从地底运出来的……这些事情,阿黄跟我讲了整整一天一夜。

  很多年之后,二叔年迈了,我去矿上看他,发现眼前的景象跟阿黄描述的一模一样。二叔总爱念叨那句话“阿黄通人性”。

  因为有着阿黄的陪伴,少年时期的生活变得与众不同。

  我问阿黄:“你说死可不可怕?你说这世上有长生不老药吗?”

  阿黄照例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笑着说:“生生死死总是连在一起的。”

  阿黄有很多话,我都听不大懂。当我弄懂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拥有一只叫阿黄的小狗的我了。

  阿黄在我们家生活了五年。第五年的冬天,奶奶病倒了。那年收成不大好,家里没啥可吃的。奶奶说:“阿黄会被人打死的。”我想,奶奶言下之意,是说让人打死不如自己打死,狗肉可以吃,狗皮可以卖钱。

  我舍不得阿黄,可奶奶的病得厉害。父亲母亲在几十里外的湖区工作,爷爷在几十里外的地方修建水库。除了农忙,他们只有到年关了才回。

  一天天过去,奶奶连下床都困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吃药不如吃肉,得赶紧找肉吃。”

  我对阿黄说:“阿黄,该怎么办呢?”

  阿黄笑着说:“没关系,把我杀了。”阿黄说得非常轻松。

  我一夜难眠。天刚蒙蒙亮,我给阿黄灌了烧酒。过了一会儿,我用一根绳子套住阿黄的脖子,再爬上屋旁的泡桐树,把绳子的一头搁在泡桐树的枝丫上。我和姐姐使劲一拉绳子,阿黄四脚朝天了,“嗷呜”了几声。

  姐姐哭了,我哭了。瞬间,我和姐姐同时松了手,我跑过去接住阿黄,连忙松开阿黄脖子上的绳子。阿黄睁开眼睛,朝我笑了笑。

  奶奶的病依旧让我们心急如焚。到了晚上,姐姐带了一块肉皮回来了。姐姐说,运气非常好,她准备偷学校食堂的肉,结果在地上捡到一块肉皮。

  阿黄朝我们大叫,从来没有过的叫声。我这时才发现,我再也听不懂阿黄的话了。

  阿黄爬到桌上,叼起肉皮就跑。姐姐急了,骂了一句,该死的阿黄!姐姐操起一根棍子去追阿黄。阿黄吃了肉皮,倒在地下,很快就口吐白沫。

  姐姐愣住了,过了片刻说,肉皮有毒,是用来毒狗的。我也明白了,阿黄怕我们给奶奶吃了,所以宁愿自己中毒。我和姐姐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埋葬了阿黄。

  晚上,二叔回来了,他带回了一块腊肉。我给二叔说起阿黄的事,二叔又只感叹了一句“阿黄通人性”。

  第二天半夜,我实在太想念阿黄了,就跑去看它。阿黄不见了。我抬头看了看夜空,星星分外灿烂。我想,天使告别了人间,阿黄回到了它的世界。

  奶奶渐渐康复了,我忍不住跟她讲了阿黄的故事。奶奶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说:“你呀你,你说你听得懂狗的话,怎么听不懂人的话?”我才明白,奶奶是说村里有人打狗、毒狗,让我们照看好阿黄。

  我哭了一夜。哭完之后,我意识到阿黄的灵魂跑到我身上了。从此,我像阿黄一样看透世事,像阿黄一样明辨是非,像阿黄一样敢作敢当。只是不管时代怎么变,总有人听不懂你的话,总有人明白不了你的心。

  我走过很多城市,去过很多地方,有时我在人海中穿行,恍惚看到阿黄出现。待我追上前去,一眨眼,它又不见。

  很多人的记忆里都有一只叫阿黄的小狗,我也不例外。我希望在阿黄的记忆里,我也是一只狗。

 

 

  附记:

  本文根据父亲杨东鲁先生的杂文《谈狗五题》改编。我把自己的记忆、幻想与父亲文章里的故事融合在了一起。

  2018.5.1.

  

  (作者为湖北日报传媒集团《支点》杂志副总编,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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