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们上队屋去接妈妈吧?”英子让奶奶摸了一会她的日记本和钢笔，又蹦到我身边。

　　“好，我们这就去。”

　　上旬的一勾新月，想必已经沉落，但雾雨早停了，云已很淡薄，天上朗星几颗，夜也不算很黑。英子拉着我的右手，我们并排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英子一路不住口地说着话，一会说这里有个田口子，一会说这边是高坡，要我注意，小心跌下去。还说：“记住：晴天踏白，雨天踏黑。”

　　“什么意思?”

　　“晴天走夜路，白色的就是土路，你尽管走;雨天路上有白的，那就是一坑子水。嘻嘻，记住了吗?”这乖乖女，小小的就知道得这么多!

　　“记住了。”

　　“嘻嘻，好聪明!”英子说。这鬼精灵，我当时这么夸过她，一转身她就活学活用了。

　　一会我们就走到了队屋。我们悄悄地靠近大门，从门缝往里看。昏暗的灯光下，几条长板凳上坐着七八个人，全是队委会的一班人，只是多了大队支书。

　　“不论怎么说，吴娟同志，这也是资本主义在你们生产队、在我们大队的抬头。”我看到年轻的李支书点上了一支烟，平静地说。

　　“我不同意您的说法。我说了多遍，反正我坚持我的观点：这不能算资本主义，更不能硬说这是资本主义在我们队的抬头。”

　　“好好，请继续说。”

　　“我们队就王二婆这家五保户。五保五保，有数有目，但多不具体，多么表面。他们连一保都不保!”啊，这是嫂子在发言!我通过窄窄的门隙，窥见嫂子满面红光，双手抱在胸前，目光向着土墙上的毛主席画像。

　　“她们俩老，都是70多岁的人了，把月亮当太阳，把田埂当椅子，风里雨里，哼哼唧唧，在自己的自留地里，种些黄豆绿豆芝麻高粱，腰躬背驼地拿到街上卖了，这就成了资本主义?这资本主义怎么就来得这快这容易?资本主义怎么这样遭孽?”队长和其他几个人，低着头抽土烟。支书不住地弹烟灰，其实没烟灰。会场的气氛严肃得很，在座的人都默不作声。

　　我悄悄拉着英子，离开大门，躲到挡着篾席的窗下去偷听。

　　“书记让我讲，我就接着讲。这五保，听起来好热闹：生保养死保葬。这鞋子袜子，这油啊盐的，这汤啊药的，这澡要洗，还要个盆儿毛巾，这两老大风大雪天也兴要个便桶什么的。还多哩!这是第几‘保’中写了的?在座的哪位有我到他们家的次数多?您只知他们卖的是黄豆绿豆，不知他们吃的可是烂萝卜老白菜!”

　　“吴娟同志，你说的也是真实的。对王二婆两老，我们也很同情。但是，退一万步说，这也是资本主义倾向的一种表现。”这是李支书的话。

　　“您们都想想，谁不老啊，老了也就怕成五保!您们都想想，好多人的父母，六十七十都享福了，……您们去看看，这王二婆两老，一定还在灯下剥豆子，等着明天卖几斤豆子称两斤盐哩!”

　　“吴娟同志，你是党员，可要站在党性的立场说话啊!”

　　“书记，正因为我是党员，我要把我们党的一点人性、一丝温暖，给那些需要它的人!”

　　“你提什么人性，怎么就忘了党性……”

　　“我要用我的党籍，保护两个还未死去的孤老!我只能这样!”

　　我拉着小英子赶快离开队屋。我怕她听得太多，明天说了出去。我就和她蹲在打场边上，讲一些山里山外的精彩，一边等着嫂子散会出来。

　　虽是仲夏，山风吹来，却也令人神清气爽。我们的小英子，毫无倦意，叽叽喳喳地，百灵鸟似的。我无心地嗯嗯应着，脑中却是嫂子涨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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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家的路上，嫂子又像往常一样，一路谈笑风生，尽说些引我们发笑的话，好像刚才根本没发生什么唇枪舌战一样。她以为我们接她是刚到打场边，是什么也没听到。

　　“我们到王二婆家去看看吧。”

　　“妈妈，王太奶奶早睡了。”

　　“不会的。”

　　我们来到王二婆门前，嫂子轻轻敲了敲门。

　　“谁呀?”屋里传出一个苍凉的声音。

　　“是我，娟子，二婆 !”

　　门开了。屋里黑洞洞的。一会，煤油灯亮了。

　　昏黄的灯光下，显出这两位老人的老态。虽还没有龙钟，却是佝偻得很。老脸上皱纹密布，皱壑深深，双眼凹陷;两双枯枝般的老手，颤颤的，黑黑的。两老都只剩下一副皮包骨的身架了。

　　地上满是豆荚壳，竹箩里约摸有两斤多绿豆。

　　“呵呵，你们看这地下脏的。老头子说不要点灯，要节省煤油。你们坐啊。难为你们这么晚了还来看我们两个孤老!”

　　我看到王二爷受罚似的站在背亮的角落，局促不安。我看到王二婆的眼里，隐藏着浑浊的老泪!

　　“二婆 ，以后这黄豆绿豆不用上街卖，就卖给我吧。”

　　“啊呀，我的娟子!莫说你要吃这豆子，就是要吃二婆的心肝，我也要送给你!一个‘卖’字说得二婆心里惨戚戚地绞痛啊!以后我每天给你送去就行了。”

　　“不是我要吃，二婆。我们家自留地种的自家吃也够的。我这位小兄弟是城里人，我给他买些带回去自家吃，也送朋友。”

　　“哦。那可不能要好多钱的啊，姑娘!也只能是半卖半送啊!”

　　“啊呀，半卖半送哪成啊?看你这老婆子说的。买一斤送两斤。娟子给我们帮了好多忙啊，帮我们做了好多事呀。她的兄弟也就是我们的亲人呀!”

　　老人家或许是太激动了，说完就大声地咳嗽起来。我赶紧上去扶着他，轻轻地给他捶背。

　　“钱，有一得一，您们不要再讲什么买呀送的。城镇的人有钱，他们就是要点土特产。好，就这样，一言为定啊，二婆。时间不早了，您们洗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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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二婆家门，我就说：

　　“嫂子，我没说要黄豆绿豆啊!”

　　“不说你要她能卖给我吗?我有个表叔在镇里区政府食堂当会计。我会把二婆的豆子转卖给他们的食堂，也省得王二爷隔几天往返几十里啊!”

　　过了一会，嫂子语意深长地说：“好东西送到官窝里，好吃的卖给官们吃，他们是不会说你资本主义的。哈哈哈哈……”

　　嫂子爽朗清脆的笑声，在夜的山谷里回荡，是那样的真切而亲近，是那样的悠扬而深远!

　　我们一路再没说更多的话。相继走在同一条人生路上，先后感受不同人生色彩的三个人，思考着，向温暖的农家走去!

　　（作者简介：杨德春，湖北省松滋市街河市镇向上中学退休教师，湖北省诗词学会会员，松滋市作家协会会员，松滋市东方书院特聘撰稿人）

　　编辑：张启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