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月圆桂香时。

　　虽值中秋夜，天上人间月儿最该妩媚的时分，大都市的夜空仍是尘埃纷飞!早就传说今夜月亮最红最大，谓之“超级月亮”。可仰头望去，只看到灰不拉几的烟霭，看不到一丝月华似水，泼洒大地的宁静之美，也没见一缕月儿的余辉穿透尘烟，洒向灯红酒绿的街市。难道这就是大围城的中秋，大都市的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么?!

　　床前月光疑是霜，早已幻化为诗仙思乡的情怀。可在都市的中秋夜，多少年未曾见过如水月华，而月光如霜，倾洒床头，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经年迷梦。于是，对于中秋明月的怀想，只能流连在故乡的往昔岁月中。在我心中，那丝丝缕缕如水荡漾，洒满松针竹叶的银月之光，年年今夜都会把我心中映亮，更有那一年那一夜，最是让人永生难忘……

　　数十轮中秋月圆，弹指一挥间。那个夜晚平淡得似水东流的月光啊，当时我并不懂得你有什么可稀可贵。而岁月流逝，当此晚霞消弭的夜晚，回首当夜明月如水，任意泼洒在我家老屋的瓦顶之上，简陋的老屋里，角角落落间无不充盈着甜滋滋的亲情挚爱，今却物是人非，当年赏月之人阴阳两隔，再也无法欢聚于明月之夜，我才酸涩地感悟到：那夜的妩媚月光该是多么珍贵，留给我多少挥之不去的追忆!

　　那是一个猪年中秋，我刚好申请到故乡小镇的棉花收购站，担任一线统计人员。收购站设置在流淌于故乡的母亲河洈水河畔。按理说，故乡小镇并不是江汉平原正宗的棉花主产区。但是，乡民们无不种植有星星点点的棉花，一旦旺季国家开秤收购，就是家家户户都要大包袱、小提篓的，光顾那个不大不小的收购站。那年月，国家对棉花的垄断收购政策，真是强如铁幕管制，比今天对黄金的管控似还严格。在我担任上级公司文秘人员期间，就曾为了十来斤籽棉，紧随当时的荆州棉花总公司总经理李农先生好些天，草拟出数百字的电报层层发报上告，直至向国务院棉花收购管理机构，发电报告御状，反映湖南某乡村供销社代购点，擅自扰乱棉花市场秩序，明目张胆收购荆州辖区的棉花。那一次光拍好几个电报就花费了上千元，足见那银白色的棉花，当时并不比银子低贱。由是一来，我们一线收购人员的忙碌繁杂也由此注定。我的任务，是要将一张张手写的收购码单数字，当晚以手工算盘进行精确汇总计算，第二天清晨再用电话上报上级。这样层层上传情报，每天的全国棉花收购总量，都会由国家局直接汇总到中南海。棉花为重要战略物资，因之可见一斑。

　　那个夜晚，我直忙到亥时初交时分，才踏着疲惫的碎步，沿着曲曲弯弯的洈河大堤，穿过静谧的洈河大桥，缓缓步向河对岸小镇自己家里。当我爬上老家大门前时，一轮清亮透明的月亮，正高挂在我家屋后的夜空中。我停步在老家屋前的土场上，扬头向明洁的天宇静静地张望，只见那轮明亮如镜的圆月，悬之于南向的夜空，大如农人碾米的碾盘。那碾盘透射出的熠熠银辉，就像倾泄的水银，把我家的屋场照得一片霜雪。那一株株高大挺拔的泡桐，挂满红灯笼的栾树，叶片已呈浅黄的杨槐，香消叶残的香椿，浓绿擎天的棕榈，纷纷洒下一簇簇倒影，把水银般成片成方的月光，划拉成银白浓黑相间的条块，也把小镇子错落有致的房顶上，那一溜儿白石灰粉刷的屋脊，映照得银亮闪烁。星星点点的月光，又洒落在我家老屋旁边那一大方青葱松林，丰茂修竹间，让那平日晚间黑不溜秋怪怕人的老树绿竹林子，也藏满了神秘的光耀气息。

　　我呆呆地凝望着那高悬头顶的明月，突发神思：李诗仙诗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而今我身在故乡，又该思念些什么呢?沉思默想间忽然明白：身在故乡，故乡风物触手可及，那在此明月当空，月华如水的夜晚，应该是远念异乡手足，近思屋中父母吧。思绪至此，一下顿然警醒，时已半夜略有凉意了，我仍是饥肠空空，还不知那屋里等着我回家过这个小团圆节的父母，是不是还在痴盼着我的回还呢?连忙推开虚掩的大门，一脚踏进堂屋，才知一点不假，中秋晚饭的桌椅碗筷早已摆好，只是桌上食物早已冷透彻骨，两个盼儿心切的老人，正在那里老眼朦胧地打瞌睡了。我一看那场面，眼睑中不由有些许儿稀拉拉的潮湿，便佯装不满地斥责说：“都半夜了，您们怎么不先吃呀?不就是吃月饼的封建老节吗，有什么好等的哟?”面对半夜回归的儿子这等的不领情，早已饿得翻胃倒肠的父母，惟能用默无声息地添柴打火，把那煮熟过的卤鸡蛋、土鸡汤再次加热，还拿出几个从小街上揣回的月饼来摆上。这餐中秋团圆饭吃完，已是子夜鸡叫时分。虽然打理这顿团圆饭食的父母，还要收碗洗盘，收拾屋子，但他们终于盼回了近在小河对岸的儿子，赶在团圆夜过去之前，吃下了象征团圆的月饼和卤鸡蛋。他们心中的那份满足和欢快洋溢之情，在那个明月当空之夜，不知道也曾经滚荡在普天之下，多少为人父母者的心海中哩!

　　为人父母也，苦点累点算得了什么?饥肠辘辘等到半夜又怕什么?只要能等到儿女归家，只要能盼得一起团圆共餐，忙一天饿半夜，又有啥大不了的呢?这就是那个物资并不富足的年代，不知道多少天下的父母双亲，在那明月清风之夜，丝丝缕缕牵缠儿女的赤诚情怀!

　　那时的儿女，普遍都与父母有着切不断骂不开的情线相连。有如我者，哪怕夜半更深，手头连一辆代步的自行车也没有，也从不把抬脚多走几里路，双脚多打几个泡当多大回事。半夜跑回自家老屋，纯粹就为陪父母同吃那一顿简单的饭，哪怕先前饿得苦水倒流，也没啥大不了的。因为我们做儿女的身强力壮，多走几里路，迟一会吃饭，却能尽到那份团圆情，那丝孝敬心。哪怕就是空手回家，哪怕任性起来，饭桌上还对父母会没有一句好言好语，但是，只要你的人回家了，你的孝心也就尽到了。每逢这圆月之夜，就像那高天流云中的月亮，如果你的身子归家了，那轮平日半圆的月亮，今夜却能圆满光明一样，你也就一样坦荡一样磊落了。这就是当年质朴的儿女们，向长辈亲近示孝的直白心境。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月的烟云，飘缈而逝。一晃已是好多年过去，而那轮癸亥中秋的明月，却一直深悬在我的心海。无论人生浮沉，得意失意，行走于天涯海角，沐浴着异乡明月，我永远惦记着故乡老屋上空，那轮明洁如镜的圆月，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清辉朗照，金风送爽的夜晚……因为那是一个父母双全、还能盼儿回家的浓情之夜;那几间灰瓦粉墙的老屋虽然贫弱，却承载着浓酽酽的至爱真情!

　　那位把明月和离情抒写得至真至纯的四川眉山大文豪东坡先生放言：“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两句诗就把人间的悲欢离合诠释得玄妙至极!就在那个明月高悬、和风送爽的中秋夜轮回12次之后，我那哮喘多病的父亲，终于没等来第13轮光亮的中秋夜月，孤魂远游到一个叫做千工荡的乡野入土长眠。再过九年，我那本来身体十分硬朗的母亲，由于对自身隐藏的疾病毫不知情，那时节我也尚未进入医疗行业从业，对许多人类慢性病的知识一片苍白，虽然经常为她买回不少治疗药物，由于她都没能及时按量服用，终于在中风卧床一年多之后，灵息飘拂到父亲长眠的荒野小丘，去做了永久陪伴。

　　从此后，那轮八月十五中秋夜依然明媚光洁的圆月，对于我来说，就尽失了人间赋予的“团圆”之欢，用我泪花闪烁的双眼看去，已是暗淡无华，光泽尽失，了无银河无声转玉盘的艳丽妩媚，尽失吴刚畅饮桂花酒的浪漫情怀。原来那神工天作的明月之美，竟然也会随着人间的喜怒哀乐，应时变换她时而华丽时而素洁的外衣。

　　……此后这么多年，癸亥中秋的明月，时时演化为我寄情的诺亚方舟，悲情绵绵无尽期。在母亲谢世之前，我只身飘流到了一座大都市辛勤谋生，没入城市水泥森林中，成为国家当时倡导的“再来一回”的一员，整天在刺耳的噪音，粉尘飞扬的天空下奔忙喘息，再也没有那份中秋赏月的静美之闲。在这日夜奔忙的都市天空下，即或你就是有此闲心，也无缘在水泥森林的樊笼中，透过那茫茫尘埃，寻觅到那皎洁硕大的玉盘悬空美景了!除非你远离高楼如林的街市，去那清风和畅的乡野。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又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早在近千年前就擎酒问天：明月啊，你几时能透过云层，让我看到你那大如玉盘的真容?这一问，发生在宋神宗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中秋之夜，东坡先生因酒后深情怀念胞弟苏辙而作，距今已是939年。900多年的变迁，华夏文明古国，五千年文明之风并未世代传承，与月同辉。

　　如今的世道，却是迎来了世风日下、斯文扫地的当朝!今夜丹桂流芳，都市香氛熏醉了多少红男绿女，纷纷沉迷在浪声呓语的温情中，又有几人会想到自家那独居一隅的老者尊长，随即不顾车马劳顿，专程去和老迈的长辈，同饮一杯酒，共食一锅饭呢?

　　今夜，我也饮了烈酒，但并不微醺。可今昔非昨昔，神宗熙宁朝代的亲情遗风早已荡然无存，毛泽东红色年代的清明之气，也被“改开”泛滥遍地的铜臭妖风扫荡殆尽!虽然我是与独生儿子同在一城，并不缺少父子同处的脉脉温情。但是，放眼看那繁华街市间，孤魂老朽，忆明月叹离情者比比皆是;花园小区，颤巍巍白发拂首人，流悲涕洒苦泪者哀怨不息。世道沧桑，人心不古，亲如陌路， 情迷意乱——这就是号称名垂千古功业的埋头发展经济，为众多人们重塑的美满生活。悲乎哉，人性伦丧，孝悌不再，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大国悲风，大厦倾颓，千古良教，何日重施?!中秋之夜的可怖联想，随着那游走的月亮，不知去何处安放?!

　　儿长女大，防老防孤，祈望将来，怡情天年。历代中国子民的优良遗风，世代相袭，万古流芳。而今，传到了高铁如龙、车马飞驰的繁华时代，却要戛然截止，从此断代，实乃庶民遭罪，举国之灾。经济大繁荣，道德大滑坡，天理昭昭成蹩屐，浊气妖雾蒙晴空，千人称道万人传唱的单一经济利益驱使，恶果早已大于功绩，后人必将挥舞如椽巨笔，透彻书写世道人风。

　　还我华夏昌明盛世，还我千古正气人风，远比不顾人伦道德，一心只求经济前行，乐享富贵要重之百倍!如今之世道，该有多少家庭在这花好月圆的美妙之夜，却遭遇人心不古，孝道不再，沉迷欲海，自活自在的伪亲情中，淡化了人间伦理纲常，忘却了尊长抚幼之恩。

　　为尊长者你若情深似海，他要铁石心肠，你又能奈人几何?罪过罪过，不说人家家长里短也罢……

　　(2015年9月27日中秋之夜于武昌)

    编辑：邓康康

    审稿：杨东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