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口井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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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16-11-09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孙成凤】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水井绝对是因为人类而诞生的圣物。一口井掘成了,她的生命随之就活了。她是为养育一方水土与一方人而存在的。从此,她与诞生了自己的这片土地息息相关。

  把井水比喻为母亲的乳汁,一点也不过分。她清澈的泉水就是从大地母亲的乳腺中涌出来的。一口再不怎么样的井,也能涌出水来,就像一位羸弱的母亲,尽管疾病缠身或饥寒交迫,但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总是能从干瘦的身躯中挤出奶汁。曾经看到过这样两幅惊心动魄的图片:一位因战争失去生命的母亲,身上的衣服被战火烤焦,一头乌发在硝烟中枯干,但她依然庄重地袒露乳房,一手揽护着幼小的孩子。此时,满目惊恐的孩子正含着母亲的奶头……。另一幅是一位地震中死去的母亲,因母子相距较远,不能给小生命哺乳,这位年轻的母亲居然咬破中指,匍匐着身躯,把指头伸到孩子的嘴里。就这样,她在孩子吸取自己的汩汩血液中,慢慢地睡去……。据说,二战时期在波兰曾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刚刚生产的母亲被纳粹送入集中营,她为了喂养寄养在外的女儿,每天挤出一瓶奶水,偷偷让人带给女儿。一次,帮她传递奶瓶的人被纳粹法西斯发现。在生死之际,那人将一瓶乳汁藏到一个墙壁的夹缝里。40多年过去了,当人们从这个墙缝里发现那个奶瓶时,里面居然盛着像血浆一样的东西。后经科学家几次分析,才发现原来是一瓶将近半个世纪的母乳。人们终于相信:母亲的乳汁真的是血液变成的!

  故乡在鲁南地区少有的一片开阔的平原之上,村庄的一面是一条伸向远方的大路。时常会有赶路口渴的路人到村子里的人家讨一碗水喝。童年的记忆里,有过这样一个画面:一位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旅人,老远就看到村头那架水车了,猜定那里肯定会有一口水井。于是,他一路狂奔,像离别久远的儿子见到路边日夜盼子归的老母,不顾一切地向水井扑去。水车边正有一位刚刚绞上水来的村妇,清清透亮的一罐井水莹莹闪着光亮,映着初升阳光的水珠从罐壁上轻然滑落,仿佛玲珑的孩子在母亲怀里的撒娇。那位干渴的旅人哪里顾得上与村妇打一个招呼呢,搬起水罐就是头也不抬地牛饮。渐渐地,水线落下去,直到再也够不到了。他干脆把水罐搬起,将剩下的井水咕咚一声倒进大张的嘴里,然后,抹了几把嘴唇,不好意思地对村妇说:“天下最好喝的水是井水呀!天下的水井连着一个根,那就是大地。”说完,他又去赶路了。如同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夸父,井水给了他追赶太阳的力量。这种粗犷豪迈的性格被我模仿了好久,心想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在大地上不停地奔波,到处专喝井水的人。

  没有谁说得清一口井到底能存活多少年。前些年国家文物考古队在鲁南地区我老家的地方发掘北辛文化时期的一个遗址,在众多的灰坑与居住遗址中,发现了一口用树桩作为井壁的古井,井底的淤泥里还埋藏着几个陶具,肯定是古人舀水时不慎落入井下的。淤泥与古物清理出来了,井下的水也随之而出,清澈的水依旧像数千年前那样涓涓不息。挖井的祖先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千年后的一位后人,还会喝上他掘的井水。

  对于一个水源丰沛的地方,也许一口水井变得稀松平常,可对于贫水地区,一口看似普通的水井却是那么神圣难得。童年的一个春天,村上突然来了一帮拖家带口的山里人,说是来逃“水荒”的。这群人看到村头的水井一拥而上,绞上一桶又一桶水,又喝又洗,那种对水亲近的样子实在令人感动。晚上,母亲烧了一大锅稀饭让他们喝。吃过饭后,几位年老的外乡人围在一起聊天,我才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逃“水荒”的说法。原来,在沂蒙山区南部山区,人们常年主要靠吃雨季积存的雨水生活,遇上雨雪少有的年份,吃水困难,春天的时候只好到外地水多的地方躲一阵子,直到庄家收种时才回家。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有幸去那个当年山民们曾年年逃“水荒”的深山出差,在车上便听到当地一位朋友介绍,住在山顶和大山皱褶里的山民们,从老辈起就半夜起床,然后步行一二十里到外地挑水吃。许多村因为历史性缺水,男青年娶不上媳妇,人口逐步萎缩,年年是计划生育先进单位。当吉普车在一个叫陡山头村的地方停下时,我看到这个村建在大山背阴处,东边是一条季节河。河滩大大小小灰白色的鹅卵石,把整个河床弄得很拥挤,真的像史前时代留下的一个个巨蛋。我猜想如果是枯水的夏季,毒毒的日头把炙热的气浪一股一股地送下来,山村的日子将是一种什么样子呢?在距村3华里的一个河滩低洼处有一个井房,门口立一块石碑。碑上载文说,该村有一个房姓村民,在山上干活时因奔波10数里找不到水喝而昏倒在毒日下的河洼处,昏迷中听到地下有淙淙流水声,以为神示,被救后告诉众人,地下有水。盼水痴迷的村民,当家具卖什物,捐资而掘井。从夏到秋历时3个多月,井掘38米深而未见一个水星。因井深,井底空气稀薄,先后10多人窒息于井底,四壮年死于井下。但山民锲而不舍,到大雪封山时,终于在近45米处,掘出甘泉。任何人看到井口石板上被井绳勒出的那一条条深逾20厘米的石沟,内心都会受到极大震撼。

  抚摸着伤痕累累的井口,依稀看到一个驼背汉子,肩头的槐木扁担上,一头挑着瓦罐,一头挑着井绳,脚步蹒跚地朝井的方向走来,嘴里哼着比陕北信天游“走西口”还要令人辛酸的曲子。低沉而旷远的歌声回荡在山梁间,让因缺水而远嫁山外的妹妹一步几回头。然而,就是这样一口山民用血与泪掘成的井,却常常干枯。村上一位90多岁叫房显富的老人,在60岁以前,每一个夜晚几乎都是在挑水中度过的。6岁时跟着祖父吱呀响的木轮车,跑12里山路到外村用瓦缸推水,往往是吃罢晚饭去,天将明时归。十六七岁时,他用两只最大的瓦罐到16里外的地方挑水,来去30多里,饭量因此而倍增,一顿能吃20多个地瓜煎饼。有一次他挑了一担水,前脚刚踏过门槛,院门被山风吹动,门打罐破,清冽冽的一罐水泼在地上。一家人围地而泣。一个“哭水”的场景,该是一个如何让苍天无语、让龙王汗颜的故事。据当地一老人讲,一般年景,缺水村的父老兄弟还有坑水可吃,尽管有时挑上来的半罐子是泥半罐子是水;有时半罐子是羊屎蛋蛋。最怕的是连续干旱,无雨无雪。村民们只好像逃避瘟疫一样携家带口到平原讨饭乞食。曾因“逃水荒”,一个一千多口人的村,一下子走了600多口……。我走下河滩,穿过白杨林,站在铺满鹅卵石的河床上,顺着河道放眼远望,心想:这条河是不是与我家门前的那条河相连呢?莫非这就是养育了我的那条河的源头?想着,就禁不住双膝跪在河床上,面朝家乡的方向,朝莽莽苍苍的沂蒙群山,磕了一个响头。暮然想起艾青的名作:“大堰河,我的母亲——”我在心里祈祷:愿天下苍生人人得井水滋养,世代不为吃不上井水而发愁!

  一口井就是一条无形的线,牵住了一方左邻右舍的心,系着背井离乡游子的魂。我常常想,如果河流是先人们迁徙漂泊的航路,井便是抛锚的港湾。乡村民风醇朴和人情味浓郁,最能体现村人和睦与温馨的常常是一口供人做饭泡茶洗衣濯菜的老井。30多年前,我那小村只有七八十户人家,同吃一井水,倒也显不出多少紧张,后来人口急涨,发展到三四百户,每天从早到晚井前提水挑桶的人就围成了疙瘩。于是,井周围就成了人们传播消息、插科打诨的热闹世界。村上许多盖房上梁、男婚女嫁的大事也是在井台上酝酿商量定下来的。一村人都是屋搭山地连边的邻居,多数又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本家远亲,挑水的道上,提水的井上,相逢一笑,无不让人体味出稠得化不开的亲情。这种情景使人感到,即便是五更起床,日落时还排着长队等着挑上一担水,也是一种长长的幸福。村西头五叔的儿子在外当了3年的兵回到村上,第一担水就把他等急了,脾气不小地把水挑子一抡,到外村的井里挑回一担水。五叔对此光火,踢翻了水桶,又用扁担把儿子打了一顿。村北最偏远的一户,大概也是每天到老井上挑水跑烦了腿,悄然在自家院里挖了一口井。人们突然发现,这户人家许多天没来老井挑水了。当人们知道他家自己单挖了一口井后,顿然感到遭受了奇耻大辱:“干吗?你家就不能跟俺们吃一口井里的水啦!”从此,这户村民受到了村人的孤立。后来,这户人家把井填了,又拐弯抹角地奔几道巷子来老井上挑水了,大家又与他和好如初。

  乡村人际关系的变化,与井有着不可分的联系。有一年春节回家,见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挑水的扁担成了古董。母亲说,现在人情越来越淡了,过去在井台上还能拉拉呱,如今吃水不用出门了,一墙之隔的邻居有时也三天五日见不上一次面,见面少,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了。在老家呆了几天,我确实也体验到了乡村人情寡淡的况味。于寂寞中,我拧开自来水龙头,审视着喷勃而出的水柱,禁不住生出奇想:我们的祖辈掘井而饮,依井而居,井成为维系乡情的牵线,成为游子思乡的符号,而如今的我们面对着铁管里流出的清水,该做何感想呢?……我隐隐地感到,如果故乡里没有了我的亲人,真的,面对一个烟袋头大小的水龙头,我已不知故乡的家园何处!

 

  作者简介:孙成凤,山东省作协会员,就职于枣庄市山亭区委史志办。在《山东文学》《萌芽》《时代文学》《小说月刊》《散文百家》《小说精选》《佛山文艺》《百花园》《小小说选刊》等近百家刊物、报纸发表作品300多篇,60多篇作品入选年度小说、美文精选、高中阅读语文等多种集子。作品在《萌芽》《山东文学》等报刊获奖40多次。

 

  编辑:杨东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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