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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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19-04-23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董酒村】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我的祖籍在江陵县才丰乡安碑大队,那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我们家祖上开着酒坊,有近百亩的良田,爷爷生性好赌,在临近解放的日子里,把家里的田输光了,只剩下一个小酒坊。土改划成份时,把我们家划成了上中农,乡亲们不服气,找土改干部反映,说我们家长年雇着长工短工,家里的女人都上过私塾。小姑妈不仅识文断字写文章,还双手会打算盘,女人们在家都是用红糖冲阴米粉子吃,从不下地干农活,应该划地主。那个土改干部是跟着毛主席一起打江山下来的,很有政策水平和政治头脑,他大手一挥:“可划可不划就坚决不要划,不要把敌人划多了!”每当看到村里的地主富农挨整游乡时,我们家的人就不寒而栗。

  母亲家境贫寒,姥姥生了11个孩子,只存活了三个。母亲从小聪慧过人,她七岁时居然把床上的被子铺在地下缝好,四个角缝得整整齐齐,惹得爷爷把队里的人们都喊来参观,大家啧啧称奇。她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语言表达能力特强。什么梁山伯祝英台、什么十八相送、什么七仙女王母娘娘、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她讲起故事来栩栩如生,让人百听不厌。一本《增广贤文》,母亲一辈子带在身边,压在枕下,每晚都要戴着老花镜看一会。我从小听着她讲的古老的神话故事长大,这些故事已浸透在我的血液里。

  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而且这户人家祖上也没有后,太爷爷就是被抱养的。当时的封建社会,农村有闹绝食的风俗。男主人死了没后的,全村都可到这家吃绝食,吃完后再把桌子椅子掀翻,能拿走的物件全拿走。太爷爷的父亲死时,全村人涌到太爷爷家闹绝食。这时太爷爷年仅19岁的母亲在族人的帮助下把太爷爷这个刚抱来的婴儿往堂屋的春台上一放,从此立志守节。这时村民们全安静了。有了太爷爷就意味着这家人有后了,按规矩谁也不准闹了,村民们便都散了。可这家人还是代代单传,而且代代都是男人早逝。风水先生说:冷水洗屁股,代代出寡妇。把男人早逝的原因归结于屋子后面的一条小溪。这条小溪验证着风水先生的话,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紧紧地箍在这家人的头上。太爷爷长大后娶亲生子同样没有逃出魔咒,早早就撒手人寰,又留下了年轻的太奶奶和幼小的爷爷,爷爷临近解放也去世了。

  屋子后面除了绕檐而去的这条小溪,还有一大片竹园和各种果树。夏天果树会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子,竹子长得茂密又高大,风一吹竹园就哗哗有声,很是神秘。屋子的前面是很大的稻场,稻场是专门用来晒谷的。一下雨人们就会冲进稻场抢暴,迅速把谷穗捆起来一垛垛的码好后用油布盖上,抢暴时村民抢完了会无偿的帮左邻右舍抢。下雨天村民都是穿的蓑衣和木屐,木屐穿在脚上像缠了足的女人一样走路。屋子的旁边有两个又大又深的堰塘,夏天塘里的菱角铺满整个堰塘,绿油油的一片。每户人家都有大大的腰盆,腰盆放进堰塘,一前一后坐个人保持腰盆平衡就可在塘里摘菱角了。摘菱角是村里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煮菱角吃。从祖上开始这个村就是四五户村民住在一个湾子里。远远的望去,一户户人家掩饰在大片的竹园和水塘边,每个湾子里鸡鸣狗叫之声此起彼伏,浓浓的人间烟火味扑面而来。村里有乡绅和老秀才之类的文人雅士,谁家要分家或有重大变故,村民就会请这些乡贤来主持公道。

  父亲这个唯一的男丁,为了赶快给这个家续下香火,家里做主给父亲定下大父亲五岁的未婚妻,15岁就早早完婚。完婚当天父亲还在学堂上课,被乡亲们哄来穿上长袍马褂戴上瓜皮帽拜堂成亲。可是没过几年,父亲的发妻就因病过世了。

  母亲和父亲在扫盲的识字班相识。父亲是教员,这个文质彬彬、知书达理的男人带给母亲全新的感觉,母亲对我父亲一见钟情。父亲对母亲也是极度倾慕,因为母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母亲嫁人时立志要选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父亲家在村里算大户,虽衰败划成了上中农,可母亲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户人家的狗都比穷人吃得好。

  母亲不听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嫁过来后的母亲很快成了这家人的主心骨,大姑妈和小姑妈还有婆婆成天围着母亲转,大事小事都让母亲拿主意。私塾读得很好的小姑妈尤其和母亲投缘,她说母亲是这个家的救星,一定会让这个家兴旺发达。母亲不负重望,给这个家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姑妈招婿在家,在36岁怀第三个孩子时就感觉不好,母亲天天安慰她陪伴她,临近生产时她对母亲说恐怕难逃这一劫。全家人在忑忐不安中迎来了小姑妈的临盆。母亲日夜守在床边,和接生婆烧开水、烫剪刀。大汗一阵阵从小姑妈脸上滚下,母亲一遍遍用热毛巾拭擦,血水一阵阵涌出,阵痛一阵阵袭来,可就是生不下来。在坚持了两天一夜后,小姑妈微弱的唤着母亲,要母亲把她从床上抬下来,七手八脚抬下床后,母亲刚把她抱到怀里她就咽气了。母亲每每讲到小姑妈总要感慨,小姑妈是她在这个家最坚实的依靠,是她带领全家人紧紧团结在母亲身边,让这个家和睦齐心。

  去世后的小姑妈留下了两个幼小的孩子。小姑父当年入赘时父亲还没成年,爷爷过世时嘱咐小姑父无论如何要让父亲读书,小姑父没有违背承诺。田已被爷爷输光了,小姑父经营着祖上留下的小酒坊,一直把父亲供到私塾读完长大成人。小姑妈留下的两个孩子太年幼,缺医少药相继夭折,而大姑妈终身未孕,父亲这个家实际只有父亲这一根滕上结下了瓜果。

  父亲在镇上的中学当老师,一星期回来一次。每当父亲回来时,母亲不管多累,当她迎上去的那一刻,她的眼神立刻变得温柔起来。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正在慢慢融化,不然她的眼神不会那么温柔,她的举止不会那么羞涩。正是这种满满的爱意让母亲身上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芒!父亲对她爱不释手,一辈子心甘情愿听她调遣,把她视如珍宝。他们深深的相爱,我小时候跟他们一起睡,半夜三更醒来,床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父亲把母亲抱在怀里,在煤油灯的阴影里窃窃私语:一起盘算这个月又节约了几块钱,家里的猪又长了多少斤,鸡又下了多少蛋,今年可挣多少工分……夜深人静,四周只有虫鸣声,煤油灯的火苗映在两张年轻美丽的脸上,满是幸福的沉醉和憧憬。父母的婚姻堪称举案齐眉的典范,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仍是一桩男女资源相当匹配的婚姻。

  母亲做饭有个习惯,她会把装米的地方放个小坛子,每次抓米去淘时,总要从盛好的米中抓一小把放回那个小坛子里。其实一小把就十几颗米,久而久之小坛子就会盛满。三年饥荒时期,大家都没吃的,我们家造房上梁时正是自然灾害刚结束。上梁是大事,会做些仪式,会请上梁的人吃一顿。村里人都猜测,师娘就是再能干也变不出粮食来呀,大伙都来到我们家,想看看母亲今天拿什么给上梁的人吃。中午时分,母亲端出了一钵子白花花的米饭,让在场的每位村民大吃一惊,是母亲每天淘米时顺手抓出的一小把米攒满了一坛子,今天派上了大用场。母亲用同样的方法救活了我们隔壁家地主的小女儿。那时贫下中农都没吃的,地主的女儿更没吃的,眼看着地主的小女儿饿得奄奄一息就要丧命,在队里给住队干部烧饭的母亲每天在每个钵子里抓几颗米几颗豌豆带回来给地主的小女儿吃,就是这几颗米和几颗豌豆挽回了地主小女儿的一条命。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

  大弟弟每天去大队上学时,肩上扛着小弟弟,手里拿着小板凳。到了学校以后,就让小弟弟坐在小板凳上,放学时又一起带回来。紧接着放牛、剁猪草、干各种杂活,很多作业都是在牛背上完成,他已是母亲最得力的帮手。学习刻苦的他考进了江陵中学念高中,母亲把父亲的工资都用在了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家里喂100多只鸡,鸡下的蛋全换成了钱,每个月到江陵中学给儿子送生活费。母亲三点半就顶着星星出发,怀里揣着热乎乎的饭,饭上卧着两个鸡蛋。赶到学校正逢儿子做广播体操,等儿子做完操看着儿子把热乎乎的饭和鸡蛋吃完,马上往回赶。一去一回七八十里路,母亲没有坐过一次车。打倒了四人帮,恢复了高考,大弟弟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大队干部请来了电影队放了三天电影全村庆贺。逢年过节时,家里的八仙桌抬到院子里,父亲帮乡亲们写家书和对联,母亲总是忙前忙后,心里无比自豪。

  一转眼儿女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小窝。看到孙辈们一个个考进了名牌大学,母亲羡慕不已。特别是大弟弟的女儿考进了哈佛大学,当大弟弟告诉她这是美国最顶级的大学时,母亲沉默地坐在了一边,眼神迷茫地望着远方喃喃自语:“新社会真好啊,女孩子也可和男人一样漂洋过海去干一番事业。我当年在村里也曾被选为妇女干部,经常到县里去开会,可孩子多又只有我一个人干农活,只有放弃了。我要是像你们一样读这么好的书,我也能考进大学。”母亲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我们这个家以前代代单传人丁稀少,现在终于人丁兴旺。这就像是一条小溪,现在流进了长江大海一样。”

  在母亲59岁时,父亲永远地离开了她,她一个人孤独的过了二十几年,从这个儿子家住几个月后,又转到那个儿子家,她觉得条件再好都没有她和父亲在一起的家好。她对父亲的思念溢于言表,每次在我们面前提到父亲,面部线条立刻柔和起来。晚年在儿孙面前提到父亲从不用你爷爷,你父亲这样的词,总是深情地说:“我的芳柱!我的芳柱!”

  母亲在她离开人世的最后一个晚上,叫了一夜父亲的名字:“芳柱!芳柱!”她带着对父亲的无尽思念,和对儿孙们的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的母亲,平凡而又伟大。在我们子女心中,她是真正的巾帼楷模,女中豪杰!

 

  简评:

  本文以质朴的语言,深情追忆已经驾鹤西去的父母,让人读后不能不为之动容。

  作品对父母的追忆,看似发生在家中的一些小事,但是却与每个时期的社会背景紧相联系,让家人琐事烙上了时代印记,使作品有了更为广阔的社会意义。土改划分成分、半封建社会的“闹绝食”恶俗、三年饥荒时期……社会背景衬托了人物形象,凸现了人物性格,深化了作品主题。

  叙事真实自然,语言朴实无华,不事雕琢,对父母的怀念之情也就显得分外诚挚。作品很少运用比喻、拟人、排比等语言技巧,甚至很少议论和直抒胸臆,但是仍然生动可感,引人共鸣。尤其是记述村居环境的一段,“抢暴”“摘菱角”、竹园水塘掩映的人家,简直是一幅绝美的村居图。母亲怀抱难产的小姑妈、每次做饭抓出一小把米、相拥父亲窃窃私语、往返七八十里给读高中的哥哥送饭、离世前频频念叨父亲的名字……作品选材典型,细节生动,母亲对家人温柔体贴、对爱情忠贞不渝、克勤克俭善于持家的美德,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小题材寓含大主题,朴质中蕴藏深感情;这篇美文,胜过许多华美言辞下的矫情之作,值得更多人阅读、欣赏。

  郑令琼

  2019年4月22日草于江苏连云港

 

 

  作者简介:董酒村,毕业于公安县一中,曾在公安县京剧团,县自来水公司工作。曾有小说、散文在《芳草》《厦门文艺》《写作》上发表。郑令琼,湖北省杂文学会会员,《松滋杂文》编委,出版有文集《星空疏影》)

 

  编辑:杨东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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