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怀念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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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20-04-02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杨向明】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我这里说的奶奶是我妻子的祖母。奶奶走了,我很想念她。

  这种情愫,在奶奶弥留之际就冒了出来,与日俱增。奶奶去世前一个多月,因脑梗住进了医院,通过十多天的治疗,有所好转,哪知没隔几天再次脑梗,便处于昏迷状态了。一开始,我们去看望她,她还能感应到,每当三岁小女儿大声喊“太奶奶”,她都微微张开嘴,“嗯”一声。到了后来,她的吞咽功能丧失,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完全不能言语和动弹,这时再呼唤她,她只能以泪水来回应。

  奶奶走的两天前,爷爷因心衰严重必须转院。这是他们退休以来第一次分别,此前不论干什么都形影不离,即使是谁生病住院了,另一人都会在同一间病房陪同住下。我们把爷爷送上救护车,回来再看奶奶,她的枕头已湿了一大块,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39个小时之后,奶奶走了,第一次的告别就无情地被定格为生离死别。

  奶奶的泪水成了她留给我们的最后记忆,一点一滴深深地打在子孙们的心里。奶奶是何其的不舍!她预感到永别了吗,还是分别加速了她生命的消逝?抑或是奶奶与爷爷心心相印,她感受到了爷爷的痛苦——爷爷病危后一直念叨,如果他先于奶奶走了,奶奶该怎么办?

  活着与死去,究竟哪一种更不幸呢?当面临生与死的抉择时,竟是那么的艰难!当奶奶第二次住院时,我们被告知奶奶随时都可能离开,所有的治疗都是无效的。看着奶奶一天天的萎缩,家里人讨论如何治疗,还谈到安乐死。我突然发现自己先前赞同安乐死的想法是多么幼稚。我们无权对他人的生死作出选择,甚至也无权宣判自己的生死,选择活着或许需要更大的勇气。活着,对活着的人是一种慰藉,尽管这慰藉有时是那么的渺小。我们不敢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爷爷,因为我们实在不敢想象爷爷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是怎样的状态,即便他们都希望同时离去,就像他们每一次搀扶着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样。

  我们终究都是懦弱的,也无能为力。我一直提醒自己平静下来,刚进办公室收到“奶奶走了”四个字的短信,装着没事一样去开会、讨论,忙到下午请假去幼儿园接女儿,给她做饭,陪她玩耍。我琢磨着如何把太奶奶去世改编成一个童话告诉女儿,没想到妻子刚回家就忍不住说了。“宝贝,乖,我们换上白色衣服,去送太奶奶了。”“为什么要送太奶奶?”“太奶奶后天就要埋在山坡上了。”女儿听到这句话,立马泪如泉涌,哭喊着“不要把太奶奶埋在山坡上,我要把她救出来”!刹那间,妻子也是泪流满面。她不停地给女儿擦眼泪,女儿挥舞着双手想从***妈的怀抱里挣扎出来,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们这里又没有山坡,没有土和泥巴,你们要把太奶奶埋在哪里?我要把她救出来呀!”母女俩哭成一团,我立刻蒙了,泪水夺眶而出,童话框架也倒塌了。我赶紧擦了擦眼睛,强忍着眼泪,刚说了一句“太奶奶老了”,女儿的喊声更大:“我不要太奶奶老,我要太奶奶变回年轻的样子!”接着,她又问:“太爷爷呢,太爷爷老了没有?”我说:“太爷爷也老了。”她又嚎啕大哭:“我也不要太爷爷老!”这时,我才感觉自己的思维有点清醒:“我们去找魔法师,让太奶奶变年轻,好不好?”女儿哭着说:“现在就去找,用魔法把太奶奶变年轻。”足足哄了20分钟,女儿才停止了哭闹。

  一路上,我跟女儿讲,四季轮回、生命交替是自然界的规律,比如,春天小草发芽,到了夏天长得茂盛,秋天会变枯黄,冬天就彻底枯萎了,再到春天又会发芽,人也一样,从小到大到老,是生命的过程。我说:“太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变成树木,也许变成小鸟,还可能变成星星。”女儿还是执意“要太奶奶变回以前的模样,变年轻”,又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去另外一个地方?”我告诉她:“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才有神奇的魔力。我们现在过去,就是送太奶奶去魔法师那。”我还对女儿说:“生命之初的色彩是单调的,只是白色和黑色,魔法师喜欢白色,所以我们要穿白色的衣服。”女儿始终不肯换下她的粉红T恤,她说:“去送太奶奶,当然要穿最好看的衣服。”到达目的地时,我还是没有说服她换下衣服,或许她的话更有道理。

  灵堂设在妻子叔叔家。一进门,见到的是奶奶的黑白照片,她笑得那样的美丽安详。我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六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我和奶奶第一次见面。说来的确让人难以置信,我和妻子是闪婚,而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健在是我娶她的原因之一。有朋友说我太博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其实我只是弥补一种愧疚和遗憾,我陪自己的爷爷奶奶太少,多么希望有机会孝敬老人。在我们老家,奶奶也称之为婆婆,爷爷也称之为佬佬。婆婆离去的那个夏天,我待在大学校园,因为在春天,她多年的疾病突然好了,还可以打麻将了,哪知那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婆婆走了,佬佬的表情中透露出一种孤独感。一到假期,我会不顾一切往家里赶,想多陪陪佬佬。佬佬是在他过完八十大寿之后的第二天告别的,虽然我请假回去参加了祝寿,可我还是没有让佬佬看到我结婚生子。我们总是以为相守会很长,总是以为机会有很多,到了最后,我们终究被自己的自以为是给捉弄。

  我和奶奶很投缘,初次见面,一见如故,像是久别重逢。奶奶住的是一楼,房子很老,也不大,加上家里东西太多,没怎么收拾,给人一种阴暗、杂乱之感。而奶奶呢,打扮、穿着极其讲究,头发一丝一丝梳得分外整齐,衣服一点儿褶皱都没有。奶奶说的是上海方言,好些话我听不大懂,但是一句“小杨来了”我听着非常清晰,这也成了她今后的口头禅——每次家庭聚会,她都会问,小杨来了吗,小杨来不来。我开始加入到她的生活之中,陆陆续续也得知她的故事。

  奶奶生出于上海滩的富贵之家,用小时候课本上的话说是腐朽的资产阶级家庭。我看过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好一个大家闺秀,英气逼人。在无忧无虑之中度过少年时代之后,迎来的是半个世纪的辛苦奔波,这是怎么的变故啊!奶奶爷爷没有攒下一套房子,他们是月光族,而且时常需要预支下一个月的工资,以便去享受最新的时尚,这种生活方式在那个年代堪称极品。退休之后,他们轮换和两个儿子合住,当小儿子也就是叔叔有了两套房子之后,他们又单独住叔叔的房子。打我认识他们起,就得知他们总为房子折腾,先是嫌家门口的“棚户人家”不友好,嚷着要换房,考虑到他们方便上楼和晒太阳,只得租了一个电梯高层房,他们满意了一段时间,又嫌不接地气,后来又闹着去养老院,住了不久又嫌这嫌那,连护工和保姆都不知换了多少个。岳父和叔叔是难得的孝子,他们有时也为爷爷奶奶的这种乖张唠叨几句。我总是想,奶奶的所有挑剔不正是去为了维护她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尊严吗?譬如奶奶精益求精做的一手色香味型俱佳的好菜,那何尝不是对人生的另一种热爱?商讨去不去养老院那会儿,我提出让爷爷奶奶和我们住,很想让奶奶拥有儿孙伺候的福气,毕竟叔叔平时太忙、岳父又常年在外。大家很惊诧,我觉得当孙辈的尽点孝心也很平常。后来,这个计划还是被岳父给否决了。不在一起住,我对奶奶爷爷的关心相当有限,仅仅是平均每月去探望一次,逢年过节给个红包而已。他们租房子住的那阵,我每次去都给他们打扫房间,给奶奶剥坚果,有时还给爷爷剪脚趾甲。有老人可以孝敬,这何尝又不是孙辈的福气呢?

  六年一眨眼就过去了,而奶奶走了的这三天是那样漫长。三天来,一幕幕老场景在眼前晃动,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有的触手可及,有的遥远异常。人生就是这样充满着无尽的遗憾,有人说遗憾是一种美,而我要说,这种美又是何其的残酷!我多么希望拥有魔法,多么希望重新来过。我从不对女儿撒谎,即使是讲述一个童话后,也会告诉她这是童话,而这一次,当女儿从梦中醒来问我“太奶奶变年轻了吗”,我语气坚定地回答“是的”。

  奶奶走了,享年92岁,也许过不了多少天多少月,爷爷也会与她团聚,他们的时代彻底地远去了。我一点都不向往他们的时代,连年的战争、动乱和天灾,让人类的尊严荡然无存。可那个时代是用磨难和爱浇铸的一页传奇,对照如今的堕落,如果有爱常相伴,一并接受磨难又何妨?

  奶奶,我们想念您!此时此刻,您已归于仙境。您见到魔法师了吗?您应该变年轻了吧!奶奶,愿您永生!

 

  (写毕于2014年9月26日凌晨1点16分)

 

  (作者为湖北日报传媒集团支点杂志社副总编辑;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十一届北京大学财经奖学金项目获得者;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兼职导师,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校外研究生导师。)

 

  编辑:张启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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