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期，我背着行囊只身上路，走进西藏，走进拉萨，终于圆了岳父的梦……

　　两年前的那个严冬，岳父在弥留之际，在昏迷数日醒来的那个黄昏，他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对我说，我怕是真的再没机会进藏了。那刻，我看见他的眼角流淌着泪水，眼神里也流露出无尽的遗憾。我忙俯身上前将他的泪擦干，贴着他的耳对他讲：“您不要多想，马上就开春了，等开春了天就会暖和的，天一暖和您就会好的。到那时我陪您进藏，我们坐火车去。”

　　岳父又呆呆地望着我，眼睛眨都不眨，空洞洞的。我知道，这时的岳父在经历短暂的清醒之后又陷入了漫漫的昏迷之中。我想，或许岳父的灵魂已经飞向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西藏吧。

　　岳父是1950年进的藏。他是随解放西藏的二野18军进去的。那年，他还没满16岁。1948年的秋天，刚满14岁的他同叔父去岳阳贩点杂货，在路途，被溃败的一支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半夜，他叔侄俩抽身逃跑。他跑不快，被抓了回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上前给了他一巴掌，还警告他：“再跑，老子一枪崩了你!”不久，这支部队宣布投城起义。解放军的一位连长，摸着他的头说：“小鬼，年纪不大吧，是要回家还是留下?回家到那边领三块大洋作路费，留下来，就参加解放军。”连长的和蔼可亲，让他心底涌出一股暖流。他坚定地对连长说：“解放军好，我不回家!我要参加解放军!”

　　现在进藏鲜有坐汽车的了，要不火车，再就飞机。而岳父进藏是用脚，甚至有时是用赤脚在冰冷的雪地上从川南一步一步走进去的。渡江战役胜利后，岳父随他的部队一直打到了川南，这时的他是二野18军52师师部的一名通讯员。1950年元旦刚过，18军就接到了进军西藏的命令。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史上，“进藏”环境之恶劣，供给之不足，生活之艰苦，风餐露宿，雪伴糌粑，都称得上是我军史上的第二次“长征”。岳父曾给我们讲过进藏途中他的几个亲身经历。部队过昌都后给养已是严重不足。有一天，他们通讯班的几个小战士实在饿得不行，半夜起来偷偷找吃的。他们听说有一匹战马病死埋在后山坡上，便跑去下了一条腿，用刺刀卸下八大块支起一口锅给煮的吃了。到第二天早上部队出操，师长问身边的人：“怎么通讯班的几个小鬼没出操?去看看。”回来的人慌忙告诉师长：“昨夜他们吃了死马肉，都拉了一夜的肚子，现在躺在铺上动弹不了。”师长急了，连忙叫上卫生员给他们看病，还让炊事员给他们一人做了一碗面。

　　再是部队在行军、修路途中，烤火、做饭都要燃料。为了不与藏民争燃料，他们每人胸前都挂一个口袋，见到地上的牛粪就赶紧捡起来装进口袋。牛粪只有晒干才能生火，他们没有条件晒，就将牛粪放到胳窝用体温将其烘干。

　　这些还算不了什么，高原负重行军，最苦的是缺氧和寒冷。特别是翻雪山时，人就像离开了水的鱼一样，干张嘴都吸不进气。常常是走着走着，就忽地有人吭哧一下倒在地上，有的救活了，有的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岳父说他命大，好几次都从死神那给逃了回来。从1950年进藏，到1955年退伍回家，他在西藏整整呆了6年。这6年，他说他流过汗，流过血，更流过泪。不过他说那泪水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站在布达拉宫广场大声高喊“拉萨我来了”激动的泪水，是庆祝西藏和平解放喜悦的泪水，是戴着川藏公路建设三等军功章庆祝川藏公路胜利通车高兴的泪水……让他这辈子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许多年后，岳父一直有个想法，在有生之年，再进藏一次。岳父说，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说去，唯有西藏是进。那片土地，无疑是他心底最神圣、最值得想起的地方。在那片土地上，有他炽热的青春，有他骄傲的记忆。由于他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家人不敢让他坐飞机去，说等火车通了，就陪他去。还没等火车通，岳父高血压便引发脑中风了。这样身体每况愈下，刚开始是腿脚不便，后来是半身不遂，再后来复发越来越频繁，好时也只能坐在轮椅上。渐渐的，他的脾气也变得暴燥起来，常常是在病床上对医生、对家人无故发火，甚至大喊大叫。随着病情的日渐加重，他的神志是越来越不清醒，好多事忘记了，有时连我们都不认识了。

　　然而，当我们坐在他的病床前，握住他僵硬的手问他有关西藏的事时，他的整个人便会立刻变得温和起来，眼睛也一下子有神起来。

　　“你们部队是?”

　　“我们的部队是赫赫有名的二野18军。”

　　“你们的军长是谁?”

　　“军长是张国华。”

　　“师长呢?”

　　“师长叫吴忠。”

　　“你是几时进的藏?”

　　“我是1950年3月4日在四川乐山举行进藏誓师大会后，3月29日随师长吴忠的先遣支队进的藏。”

　　“……”

　　记忆清晰，口齿清楚。或许，这些早就刻在他记忆的硬盘里了，只要轻轻一按，就会一字不漏地复制出来。或许，这片记忆根本就不是存储在他的脑海里，而是存储在他的心中……

　　行囊里有岳父的遗像，还有那枚他视为宝贝的西藏和平解放纪念章。我将它们拿出来放在布达拉宫广场一角。一群和平鸽飞了过来，它们无法知道，这里有一个共和国的老兵，一个为西藏的和平解放奉献过青春的老战士的绵绵梦想。蓝天白云下，白底红墙的布达拉宫是那么的祥和，上面高高耸立的金塔又是那么的神圣。这一刻，我不再感觉有高原反应了，整个的身心轻松极了，我微微地合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仿佛看到，岳父就在我身旁，与我同行。

　　(写于2014年8月)

　　(作者简介：刘代雄，网名“海之脉”，湖北仙桃人，系监利县政府办公室干部，闲暇喜读书写作，在微信平台和网络发表散文随笔多篇，出版有散文集《苦楝花开集》)

　　编辑：张启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