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完杜甫草堂，天光几近酉时，我和同行的邯郸小伙子小郭跨街而过，走进浣花溪公园。它是一座特大的开放型公园，没有园墙围合，没有铁门铜锁，完全是一方绿意盎然的敞开型园林。因为园子太大，天色不早，我们没时间仔细打量她的芳容风姿，只能取走马观花的形式，进行大视野的浏览。浣花溪曾是杜甫一再歌咏的一处绝色胜境：“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首作成于公元762年的七绝，成为杜甫山水诗歌的千古绝唱，也因此把浣花溪的美名，一下子传扬到天南地北，使之成为与杜甫草堂双姝抱怀的西南名地胜水。

　　浣花溪之名，来源于民间流传的浣花夫人故事。传说浣花夫人先前是唐代浣花溪边的农家女儿，她年轻貌美的时候，有一天在溪畔洗衣，恰好遇到一个遍体生疮的过路僧人，一下子跌进沟渠里。当这个游方僧人脱下沾满污泥的袈裟，请求洗衣女替他洗净时，小姑娘欣然应允。当她在溪水中洗涤僧袍时，水面上瞬间漂浮起一朵朵粉红、乳白的硕大莲花来。霎时只见整个溪流中，一朵朵娇羞的莲花泛游水面，把满塘溪水熏染得香气弥漫。从此，浣花溪闻名四方。

　　为了与杜甫草堂的诗意内涵相谐调，如今的浣花溪公园，也着意打造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史诗型园林。一进门首，两侧雕琢有“三曹”“三苏”大型黑灰色雕像群。曹操、曹丕、曹植在公园右侧，基座上居中的曹操威严毕立，昂首后倾，双手背于身后，挺胸翘肚，战袍飘飘，一副枭雄霸王作派。曹丕拱手挺腰，眉眼下垂，脸现阴鸷之气，活画出那个手足相残，临阵用计把胞弟灌得酩酊大醉，好让父亲小看于他，还逼迫亲弟弟写出《七步诗》的权奸形象。相对弱小的曹植，则微躬腰身，一脸温和，右手上抬，似在向严酷父亲和阴险胞兄诉说什么，整体形象显得卑微而弱势。

　　对侧的“三苏”，父亲苏洵居中而坐，双目微眯，手拿方纸，或许是在考问苏轼什么学理文章吧。高大秀逸滔滔雄辩的东坡先生，右手横张，指点八千里江山;雄文豪词，威震九万里河岳。仿佛正壮怀激烈，思古抒情，信口激扬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传世妙文。倚父而立的苏辙，右手扶持父亲后背，左手抬放胸腹，毕恭毕敬仰脸看向苏轼，一副后学好问的小弟模样，把苏家两代三文星的排序格局，彰显得活灵活现。

　　穿过园前广场，小石桥下的溪流银波闪现，同当代的许多公园一样，溪水中红黄白黑的锦鲤争相呈欢，纷纷戏水追食，成群扑闹，结队追逐，乐得桥上的老叟幼童哈哈连天。过小桥不远，又有个广场，这里一组三人雕像，要比园门口的“三曹”“三苏”群雕高峻豪放，更加英气逼人。正中的黑色雕像是李白。他双手高举，尽力托举着彩裙飘飘的杨玉环。杨贵妃头顶贵冠，轻如飞燕，飘浮在淡淡云朵中。把李白《清平调》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所描述的，杨玉环那倾城倾国的花容月貌，尽情展现在蓝天白云、朝霞夕晖之中。屹立如山的屈原洁白如雪，长袖飘舞，仰面向天，仿佛在向高天流云、日月星辰发出他激昂的《天问》，又似在向苍天告白：“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捧书静坐的杜甫，白帽白袍，面目憔悴，大约刚刚经历了茅屋被秋风所破的烦恼，正在为天下寒士住无居所而忧闷。三尊诗魂雕像下面的基座相对宽阔，不少大人携带孩童，在基座上攀爬转圈，还有的家长，让孩子紧紧扶持着屈原腿杆子留影。看这番热闹嬉戏场面，想来屈、李、杜三位大诗人的名气，似乎要比门口的“三曹”“三苏”还更胜一筹，大约正如清人赵翼的诗句“江山代有才人出……都是随人说短长”吧!

　　小广场右边是一个小湖，是沧浪湖吗?“百花潭水即沧浪”，可是杜甫诗的原句呢!水平如镜的湖面上空，白鹭翩翩，成群成伙。小湖边沿上大片黄绿杂陈的树林里，更是有数百上千只鹭鸟，在树梢上歇脚小憩，我想白鹭洲应该是在这片丛林下面了。因时间不足，没法再去近前细看细考，心下猜想这里会不会就是杜甫吟咏过的，那一片舍南的春水百花潭呢?“但见群鸥日日来”，成都大约是不会天天都有海鸥飞来的吧?此地这么多的白鹭飞来飞去，不正是当年的世相生态吗?听说百花潭公园是为浣花溪公园所包围，大园子里套着小园子的。是也罢，不是也罢，这样的成百上千只白鹭，照样会“天天来”这里的，树上的黄鹂鸣叫声声，肯定也不会只有“两个”吧!向南通往公园后门的大路两边，刻意勾画出一派诗意流淌，才俊辈出的人文胜景。沿途分别矗立着白居易、骆宾王、王勃、杨炯、韩愈、陈子昂、卢照邻、李清照、林则徐等，一大拨历朝历代豪杰才女的黑白两色雕像。他们或卧或立，或躬腰曲背，或挥毫握笔，或双手擎天，或向天呼号，或捧卷诵读，都与他们在世的传神形象相融相合，营造出一幅天下文人麇集的文采风流，志士贤达同群的壮美画卷。把国内历代异地才子豪雄，尽皆搜罗到成都，为其立像造势，有点一国之都的作派，行走这么多地方，也只见成都一城，大约这正是朝思暮想天天飘红的营销之术吧!

　　一路礼拜了灿若晨星的文士贤达，才能到达浣花溪公园中心广场，迈上大圆基座的六级台阶，正中一尊象征太平盛世文化勃兴的大鼎，巍峨卓立于巨石砌就，高达十米的仿古式博古架上。巨鼎里一股股清清流泉，飘飘洒洒，如雨似花，落向大地。寓意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如甘露灵泉，滋养着九州八方的士子才俊，泽被着郁郁葱葱的苍茫大地!鼎架下有一铜牌，阳刻着如下文字：

　　“《源泉》以春秋时期文化符号为原型，意在彰显中国诗歌兴于春秋，源远流长，诗歌创作文思泉涌，才华横溢。中国诗歌文化中心落户成都，将迎来诗歌文化新的鼎盛时期。《源泉》标志性雕塑总高14.5米，鼎高4.5米，宽6米，重7吨，如此椭圆形铜鼎，为华夏第一鼎！”

　　对广场周遭的文化布局和这段暗示性简介，乐于自夸的川人看了，一定是喜之蹈之，因为它活生生地把华夏大地上，光耀千秋的诗歌发源地、诗词创始代表人物，生拉硬扯到了与之并不沾边的网红城市成都来，自诩为“中国诗歌文化中心”，似有些王婆卖瓜之嫌。中国诗歌初始勃兴的春秋战国时期，其源头鼻祖为屈原老先生，他是归州，也就是现代宜昌秭归县人。他的《离骚》《九歌》《天问》等所有楚辞名篇，全部创作于楚国郢都，也就是荆州古城20里外的纪南故城，是个地地道道的湖北人。

　　唐代诗仙李白，出生于江油，虽然属地是四川，但并不是成都，而是绵阳下边的一个县。李白的众多诗歌名篇，则是创作于湖北安陆。仅仅安陆的白兆山，李白就客居十年之久，在那里创作诗文109首之多，他的《蜀道难》《将进酒》《静夜思》《长干行》《梁甫吟》《行路难》《望庐山瀑布》《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等名篇佳作，都是在安陆白兆山写成的。他对白兆山田园牧歌般的风韵挚爱如痴：“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在他看来，江汉沃野的荆风楚韵，幽雅隽美，群峰万壑，樵歌唱晚，碧野田畴，稻香鱼肥，时时让他赏心悦目，沉醉于间，所以他才整整在那里滞留十年不走，度过了人生最为美好的青春时光。而客居草堂四年，与成都最有渊源的杜甫，则是湖北襄阳人，后来迁徙到河南巩县。还有宋代诗词大家苏东坡，是四川眉山人。这些雅士名宿中，李白、苏东坡是四川人，杜甫在成都客居四年，与成都确有因缘瓜葛。他们虽然才高八斗，名声灌耳，但因其出世于后，总不会是春秋时期中国诗歌蓬勃兴盛的源头鼻祖。

　　既然《源泉》在巨鼎铭文中也宣称：“以春秋时期文化符号为原型，意在彰显中国诗歌兴于春秋，源远流长”，那么春秋时期诗歌源泉《诗经》《楚辞》的主要代表人物屈原，才是中国诗歌的不二鼻祖，灵魂之源，渊海之泉。而中国诗歌的发源地，无疑是在楚国郢都，也就是现在的湖北荆州。屈原大夫与成都并没沾边，如今成都自居为中国诗歌文化“源泉”中心，从中国诗歌史实正宗源流来说，恐怕有点喧宾夺主，想来荆州古城东门外，巍峨矗立的屈原雕像，也是不会认同的!

　　(2020年4月12日于武汉市武昌)

　　编辑：张启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