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外婆是从医院那洁白的病房直接去的天国。天国除了洁白的云朵，一定还有鲜花满园吧，我想。

外婆是我妻子的外婆，我们相识仅仅12年。在她90载的人生戏剧中，我只是一个出场颇晚的小角色。尽管如此，外婆对我厚爱有加，而我们的交流始于种花。

我和妻子婚后搬进新居，接外公外婆来家里玩。外公外婆“视察”之后，颇为满意。外婆更是对几盆绿得发亮的龟背竹、吊兰、芦荟、绿萝、万年青赞不绝口。

居于阳台一角、开着淡紫色花朵的紫罗兰，引起外婆的好奇。外婆问：“这是什么花，它也能除甲醛吗？” “这是紫罗兰。买了几年了，舍不得丢，就从出租屋带过来了。紫罗兰的花语是忠贞、质朴、美德，象征永恒的美与爱。都说紫罗兰不好养，但这盆紫罗兰就爱疯长。我都分出了好几盆，送给同事。”我赶紧介绍，滔滔不绝。

外婆轻轻地说：“你能不能给我分几根？我回去种。”我连忙动手，分株，用报纸包好，喷水，再用袋子装好。外婆惊讶于我的细心与熟练，我便说了儿时故事。我五岁时就跟着表姐们学种花，祖母专门从菜畦中开辟一方教我打理，那里种满了月季、夜来香、菊、凤仙、月亮花。我还在菜园门边种了美人蕉，大门口摆两个废弃的洗脸盆，一个种太阳花，一个种仙人掌……

外婆后来向亲戚们介绍我时，总少不了夸我会种花。外婆还要重复一遍她的“定律”——一个男人喜欢种花，说明他内心善良，装着阳光。

过了不久，外婆欣喜地给我电话：“紫罗兰长得非常好，花不大，却很好看。”又过了不久，外婆沮丧地说：“紫罗兰被该死的老鼠啃坏了。”我安慰外婆说：“没关系，我再拿几株过来。”

我给外婆送去的，除了紫罗兰，还有绿萝、吊兰、芦荟、万年青，以及几个不大不小的花盆和一个玻璃花瓶。我用花瓶盛水，把掐断的万年青放了进去。我告诉外婆：“绿萝、吊兰可以水培，万年青也能。”外婆的眼睛里泛着光，像孩子一样开心。

外婆把水培万年青放置在床的靠背吊柜上。这也成了我的惦记。我总担心花瓶倒下来。每次去外婆家，我都要查看这个花瓶摆放的位置。外婆轻松地说：“放在吊柜上最醒目，看得舒服。”

外婆住的是老房子，三楼，没有电梯，没有阳台。卧室房子外加装了遮雨棚、防盗网。防盗网好似一个站立的框子，底部放了两块木板。那些植物花草稳稳地坐在木板上，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你不得不惊讶老百姓的智慧——一个框型的防盗网延伸出新的空间，种花种菜晒衣晒被——这不是占小便宜，而是在艰苦之中热爱生活。

外婆不仅种花种草，也种蔬菜。记忆中最灿烂的就是几盆辣椒，一株辣椒苗上居然结了上百个红红的尖辣椒。就连我这个在乡村长大的孩子，都感到神奇。我们对自以为熟悉的事物居然并不那么了解。

我们离外婆家较远，开车要个把钟头，坐公汽更花时间，加上忙忙碌碌，看望外婆外公的频率似乎也就每月一次。每次，外公外婆总会费心地准备一满桌子菜。外婆知道我喜欢吃鱼，便让外公给我烧鲫鱼，还煎糍粑鱼。

外公外婆有时也坐车过来看望我们。有一次，外婆送给我一整套精装园艺工具。我也曾把阳台开辟成菜园，可惜楼层太高，光照不太充足，或许是我的方法不得当，种的番茄、苋菜长不大，“菜园”只得早早收场。我便把剩下的菜籽交给外婆，由外婆来喜迎丰收。

外婆的花园不仅联系着我与她，也关照着四代同堂的情感。女儿蹒跚学步时，我们去外婆家。到了卧室一侧的楼下，我抱着女儿告诉她：“看到那些花了吗？那就是太姥姥的家。来，我们比一比，看谁先跑到。”女儿摇摇晃晃，在前面勇敢地走着。绕过大半圈，我再抱着她上楼。进了门，打了招呼，她便急着去看那些花儿，去看那些像花儿一样美丽的蔬菜。

花园就像一盏明灯，指引着家的方向与美好，激励着孩子们的天性与动能。后来有了儿子，我对姐弟俩又说着同样的话——“你们知道哪个是太姥姥的家吗？看，那个鲜花最多的窗口，就是太姥姥的家。来，我们比赛，看谁先到？预备，跑！”

那个开满鲜花的窗口，就这样，一次次让我们品味温馨。女儿也喜欢种花。她总会把花籽留一半给太姥姥。儿子喜欢给植物浇水。即使雨天，他也要用喷壶给叶子“洗澡”。我们把鲜花写进了作文，编进了童话，也无意中带到心田，扎根、发芽，开出更绚丽的花……

如今，外婆走了，那个开满鲜花的窗口失去了最忠实的主人。

按照习俗，天蒙蒙亮，我们齐聚于外婆家，抱了遗像，再去殡仪馆。我特意拉起窗帘一角，看了一眼“花园”。花园并不小，竟可容纳三四十盆花，我印象中只能摆上十盆，怪不得从楼下相望，窗口总是那么醒目哩。可惜，花园凋零了，四五盆植物孤孤单单立在那里。

外婆卧病在床，与病魔抗争了大半年，不能进食，不能言语。那些植物们静静地陪伴着，祝福着我们的祝福，悲伤着我们的悲伤。最后一次去看望外婆时，她连眼睛也没有力气睁开。岳母告诉她，姐弟俩来了，她没有做声。待我们回家时，儿子大声喊道：“太姥姥，再见！”外婆流泪了，每一滴泪都是一份牵挂，每一滴泪都是一份不舍。

外婆走了。她去的国度鲜花盛开，我相信。

（作者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