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清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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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24-04-19 【来源:站内原创】 【作者:赵忠义】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晚餐后,我时常去户外小径上漫步,清明初夜更是如此。诗曰清明时节雨纷纷,不尽然也。无雨的清明,空气透明,气温宜人,晚餐后出门,衬衣外套件春秋装,不觉得凉。出门离家不远处晃动着灯光,晃动着人影。尽管四周昏暗笼罩,仍依稀可见大片的麦田;大片散发出阵阵幽香的齐人高的油菜花;远处大路两侧是一排排卫士的黑色的树干;还有脚下小径旁池塘里摇曳的苇。沿着小径继续前行,离小区越来越远,越空旷,视野也越开。虽无雨,却有露,有时候待时间长一点,露水会润湿头发。清明初夜的薄露是飘浮在低空,透过远处微弱的灯光,似有缕缕白云在眼前弥漫缭绕,如置身仙境。清明时节气清景明的境界似乎不在白天而是在初夜。或者说,初夜的清明另有一番意味。
昏暗中跳动着几处火苗,那是有人在烧纸钱。低微的啜泣和着并不高声,足以营造出一幕欲断魂的场景。比较起来,我的心境还算平静,大跨度的时空加上岁月的沉淀,内心深处更多的,只是记忆和思念,一种永不磨灭的深深的记忆和思念,这记忆和思念与生命融为一体。从这个意义上说,清明当是为活人设计的节气,只不过这时节与亡灵更加贴近而已。

仰起头,感觉天很高很深很阔。只能是感觉,实际上是看不透的。如果不是因为有几颗星在那儿挂着,如果不是因为偶尔还能看到一弯月亮,如果不是因为那晃动的灯光和人影,如果不是因为眼前弥漫着浮动的露云,这感觉一定不会存在。倘若周围一团漆黑,那一定会很压抑,什么很高很深很阔的天呐,全都荡然无存。黑暗会将你吞没,吞整个世界。当然,这只是想象。可这想象常会把我拉回到那个遥远的年代,醒那遥远而又深刻的记忆。

故土。那年我12岁。那几年,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病越来越重,什么病,都不知道。落后与愚昧连在一起,给人带来的,只能是灾难。
据说离县城60里外的北乡有一名老中医,医术很高,邻人劝母亲不妨一试。怎么去呢,啥车也没有,要去的话,只能步行。母亲很犹豫,问我中不中,能不能拉车?我说中,很有点气壮山河。记不清了,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架子车,那天一大早,我拉着母亲踏上了北上寻医的道路。

那年我们住在东关东北角上一间草屋里,母亲我和妹妹弟弟共四口,算是家。我拉母亲出远门,妹妹弟弟由隔壁大娘帮忙照看。
从家里出来,很快到了西大街西大街路南有个食堂,食堂里排了一条长队,从里面一直排到食堂外。母亲叫我停下,我搀着她走进食堂,发现那是在卖大米稀饭。街上的食堂和生产队里的不一样,是要收钱的。母亲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个土布包,层层打开,从中抽出一毛钱,然后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颤悠地向那排长队买稀饭的人们哀求,请允许我们先买,孩子要拉车赶路云云。那情景让我想起了许多那个年代的乞讨者们瘦骨嶙峋的卑微形象。母亲显然没有考虑,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那碗救命的稀饭。他们感动了,默许了,我们先买了。限量,一人只能买一碗,一碗一毛钱。
那是个食不裹腹的年头儿,平日里一天两餐在生产队食堂里分配有限的食物,黑面馍或杂面面条或红薯或高稀饭之类,限量,少得可怜,人人吃不饱(少数人例外),饥饿威胁着每一个人。

母亲抖动着双手从食堂的窗口把稀饭碗递给我,来到餐桌旁,催我快喝了赶路。娘,你先喝吧!我把碗送到母亲嘴边。母亲对着碗边咂了两下,说不中,她不饿,吃不下去,又把碗推给我,再一次催我快喝,眼里滚动着泪花且不可抗拒。我大概是一口气喝光了那碗半稀的大米稀饭,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

从镇上出来向西,再往北,经莲花湖石羊桥,一条官路直走,通向老中医所在的村庄,村名好叫沈寨。道路两边的麦地埂坡上,不时冒出几座坟头,有人在前培土烧纸。天半阴,大片的灰云似乎要遮住春天的阳光。大路上没碰到车,偶尔一两路人,擦肩而过。我一边拉车,一边盘算,这老中医到底能不能治好娘的病?60里呀,还有多远呢?母亲一路上没说话,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有气力说。就这样静地走着。渐渐地,我出汗了,走慢了,车子也越拉越沉了,那碗半稀的稀饭早已不知去向。磨磨蹭蹭天到晌午了,估摸着大约走出了20里。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在路边一棵老树下停下来,扶母亲下车,就地歇歇脚。老树下有一弯流淌的小溪,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母亲拿出一条毛巾在溪水中抖抖,拧一把,伸手过来擦擦我的脸,然后自己擦,随手理理她的长发。我看着母亲,虽说病魔把她折磨得面容枯槁,却依然很美。我一向认为,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

启程的头天晚上,隔壁大娘帮我们准备了路上的干粮,几块土褐色的杂面掺和着野菜炕成的饼子。母亲拿出干粮袋,就着脚下的溪水,我们一人一块,慢慢地啃起来。饼子有点硬,咬一口,嚼半天,难下。那会儿,她的气色好了些,边吃边悠悠地讲起了介子推的故事。母亲曾经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国文教师,对于类似的典故,随意信手拈来。她说,巧了,后天清明,今天我们过个寒食节吧,一个真正的寒食节。那天,从母亲那里,我知道了有关寒食节的故事,知道了介子推这么个人物。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经历这么个节日。

当母亲讲到介子推拒不受宠为官,和其母亲一起被烧死在山里的树下时,尽管声调低沉语速缓慢,我依然能从她那稍显兴奋的情绪中,感悟到她一定希望我有一天也会成为介子推那样有骨气的男人。
说不清楚是不是母亲的话对我有所鼓舞,后半晌我们竟又走出20多里。天擦黑时,路边出现个小村庄。母亲说不能再走了,今天是到不了了,再往前不靠村不靠店的,就在这儿过一夜吧。于是我把车拉到村头一残墙根儿旁,把车上的草垫和破棉被铺在地上,算是安营扎寨了。

伴着一身的疲惫加上几分饥寒,我们都和衣躺下,我缩在母亲身后,很快熟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大一会儿,一双手在我头底下摸索,拉拽我枕着的那条毛巾,将我惊醒。我本能地大喊一声有小偷!小偷闻声便跑。我一骨碌爬起来,紧追其后,并命令道你站住!那小偷公然置我的命令于不顾,顶多百十来步之后,便没了踪影。母亲在身后哭喊着我的名字你快回来呀!当我转身回来重新躺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怯懦,喃喃地说,我害怕……母亲用冰冷干枯的手摸着我的头,不怕,孩子,有娘在这儿一边埋怨我不该去追,一边安慰我说,这叫后怕,人人都这样。娘说着,顺手把我揽在怀里,生怕我会从她身边离开。

我分享着母亲微弱的体温,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从未有过的和母亲的贴近。那是一种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贴近。

四周异常寂静,除了先前那个小偷,再无任何动静。没有灯,没有光,黑暗笼罩着,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偶尔传来一声猫头鹰瘆人的哀鸣。

隐约地,感到母亲未睡,可能一夜都不会睡。不知道她在想啥。也许,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能够帮她恢复健康,给她一副可靠的肩膀,让她支撑起这个家。没有父亲,父亲因一系列的政治问题,远在他乡服刑。母亲无可选择地把我作为她唯一的依靠对象,她要把三个孩子都养长大。

那一夜,很长,很难熬。

多少年以来,那个阴冷黑暗压抑和充亲情依恋,充求生企盼的漫漫长夜,始终在我的心底纠结不休。

第二天早晨,我们终于到达了沈寨。那老中医果然长须白发,气宇轩昂,郑重其事地拿脉问诊,察颜观色,处方下药且叮嘱再三,等等,总之,让我们满怀希望地踏上了返程之路。

母亲的病没有治好。

几个月之后,母亲被送往县医院治疗,一个星期之后,离我们而去。

那年,母亲38岁。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步入中年以后,少年丧母的悲痛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永不磨灭的记忆与思念。一种沉静永恒的思念。我想,母亲也一定在思念着我们。

有人说,人类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并不十分清楚。生命科学是一回事,对于科学的理解是另一回事。灵魂是否存在,阴阳生死之间究竟能否沟通?孰信孰疑,莫衷一是。

我希望,灵魂存在。

多少年来,我感觉母亲一直陪伴着我,尤其是每一个清明之夜,娘总会来到我身边,我们踏过麦田,去品尝油菜花香,沐浴着春夜的薄露,倾诉各自的酸甜苦辣与喜怒哀乐。

有娘在的感觉真好!


2023.03.18.草于灯下)


(作者简介:赵忠义,网名汤姆大叔,笔名肖西,男,汉族。原工作单位:江汉油田职工医院,科技情报室,主仼,英语翻译。《江汉油田医刊》主编,编辑部主任。江汉油田作家协会会员,江汉油田书法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清明夜》《柿子园散记》《漫话穿衣》《遥远的灯光》《黄昏恋》《十五的月亮》等。


编辑:张启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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