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杂谈“生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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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22-08-18 【来源:站内原创】 【作者:沈栖】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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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殡葬文化的载体,挽联是生者与死者(不止是亲人,还包括友朋、同事等)的精神纽带,它彰显出两者情感上的契合和道德上的认同。查百度“挽联”的定义是:“哀悼死者、治丧祭祀时专用的对联。其主要的作用是表达对逝去之人的一种敬意与怀念,也有对生者的慰勉。”这一界定似有绝对化之虞。因为有些人在生前就自撰或请他人写下挽联,此为“生挽”。“生挽”者大都出于某种情愫:或感慨于自己的身世遭遇自嘲自讽,或嫉世愤俗以激励后人,或总结平生抒怀述志。据说,曾国藩爱写挽联,尤给活人生挽。时人有“江忠源包送灵柩,曾国藩包作挽联”一说。(江笃于友道,凡有客死京城的朋友,他一定想法送其尸骨返乡)

“生挽”首先体现的是一个人即将走到生命终点前的一种自我评价,他摒弃夸饰的谀词和入俗的套语。如罗振玉自写的生挽:“毕世寝馈书丛,得观洹水遗文,西陲坠简,鸿都石刻,柱下秘藏,抱残守缺差不幸;半生沉沦桑海,溯自辛亥乘桴,乙丑扈跸,壬申于役,丁丑乞身,补天浴日竟何成。”这位杰出的学者一世功名一览无余地隐现其间。虽说1922年,在京沪报界举办的“最景仰之成功人物”民意测验中,南通张謇以最高票数当选,但作为一个智者,张謇颇有自知之明。他在生圹墓(生前预设的墓地)门上自撰挽联:“即此粗完一生事,会须身伴五山灵。”联语用词朴实无华、平稳简要,但包孕的内涵极其丰富:回首平生,既有一生事业的大体完成,死而无憾矣;又有谦卑自抑,仅仅是“粗完”而已。这恰恰反映出这位晚清思想家、实业家严谨的科学态度。既然如此,即可坦然辞世,回归自然、与秀美的五山长相依伴。当然也有自我标榜、欺世惑众的生挽,如袁世凯自挽:“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

某些功过参半、是非蜂起的人物,往往是带着满腹怨恨离开人间,他怕死后受到非议,生前便写下“生挽”给自己来个历史定位。如一代老臣翁同龢为甲午战争、戊戌变法殉情,他岂止是死在了非白即黑的思维模式里,还死在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皇权思想里,死在了垂死挣扎的封建专制体制里。弥留之际,翁同龢(读he)以《论语》集句给自己撰写了一副挽联:“朝闻道夕死可矣,今而后吾知免夫。”让人代笔高悬于堂前,尔后饮恨长逝。真是:一笔长横写清苦,一笔斜点书悲伤,一笔卧钩画凄凉!

“生挽”还是临终者一种心迹的曲折流露。有些人尤其是政要,历尽沧桑自有某些强烈的心绪,欲告世人却又不愿明言,往往以“生挽”方式示之。如阎锡山1949年12月8日以国民党“行政院长”的身份,从成都乘坐飞机逃往台湾。翌年,蒋介石逼其“辞呈”。离职前,“行政院”为他举行茶话会送别。有人将老子《道德经》里的两句话“绝圣弃知,大盗乃止”送给阎锡山。阎锡山意味深长地说:“无珠宝而不争珠宝,不是不争,是无所争;有珠宝而不争,是自己心上无珠宝,才足为奇。人不污辱你,你不和人争,不是不争,是无争;人污辱你,你不和人争,才是不争。”这一番话,表明了一贯专横跋扈、争权夺利的阎锡山年登耄耋时,幡然悔悟、与世无争的心理状态。其生前还为自己写下挽联数副,嘱其家属在他死后张贴在墓地及其他指定的位置,如贴在院中的为:“有大需要时来,终能成大事业;无大把握而去,终难得大机缘。”横幕为“公道爱人”。阎锡山一生反共,临死前还痛惜自己追随蒋介石,不能回大陆,深感遗憾。这副“生挽”,正是他临死前的心境表露和无可奈何的哀叹。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历史名人系万千风云与时代风潮于一身,临终前常有反思。其“生挽”不奢望文化包装,图的是给个人的精神版图上留下清晰而简洁的人生轨迹。如杨度经历晚清至民国,周旋于各种政治要人之间,从湖湘秀才到宪制专家,从“筹安会”六君子之首到帝制罪魁祸首,从学佛居士到中共党员,一生映射出那个时代衰世乱相及现代知识分子的政治转变。1931年9月17日,杨度在上海法租界寓所去世,临终前写下“生挽”:“帝道真知,如今都成过去事;医民救国,继起自有后来人。”很显然,杨度的“生挽”总结了自己跌宕的一生:上联是自己对前半生的言简意赅的归纳,并断然予以否定之;下联则是步入晚暮时的觉醒,他把“医民救国”的希望寄托在了中国共产党身上,满怀激情展望中华民族的复兴愿景。至于秋瑾在就义前五日写的自挽联——“不须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摆伦歌。”——惟妙惟肖地道出了这位鉴湖女侠为伸张女权而奋斗、为革命建国而努力的心迹。

追悼会,往往是一次挽联的PK,一次披麻戴孝的雅集。但在民国时期,文人间常有“生挽”的文字游戏。郑逸梅自1913年起就开始在报刊发表文章,素有“无白不郑补”之誉,一生著述皇皇千万言之巨,为我国文学史上写作最长的作家。最能体现郑老豁达心胸、超然物外的事莫过于其生前向友人求挽的雅事。他基于这一考虑:若然死去,即便挽联如云,称颂有加,也是无幸有睹,何不提前览之为快?于是,郑逸梅登报求挽,一时诸文友纷纷赐其哀挽诗联。如南社同仁高吹万寄赠的“生挽”:“写稿厌麻烦,人间欲谢垂青友;修文被征召,地下仍封补白王。”同属“鸳鸯蝴蝶派”的作家周瘦鹃给其“生挽”:“输君妙笔吐奇葩;补白称王亦足夸。”郑逸梅据此写了《生生死死录》一文,生动记述了当年友人替他撰写“生挽”的盛况和自己读这些“生挽”的真情感受。


(作者简介:沈栖,笔名凡夫、聿飞,1951年生,主任编辑,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杂文家,先后出版有杂文集《世相纵论》《明天的废话》《实话直说》《告别“社会病态”说谎》《一个公民的闲话》《无花的蔷薇》《边看边说》《余墨谈屑》)


编辑:张启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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