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出生在农村，童年和少年家境困窘，读小学和中学时，虽然常因贫穷而导致食不裹腹，衣不遮体，身材弱小，但学习成绩较好，尤其是作文，时常被老师在课堂上表扬后当场朗读，一些学习差的同学因为嫉妒而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欺侮我，放学后三五个阻住我扇耳光，往身上吐痰，让我学狗叫，钻他们裤档已是常事，每次被欺后那种怒而不敢言的屈辱感埋于心底，记住了内心受到伤害的仇恨。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有一天，语文老师送给我一本鲁迅的书，在一篇题为《死》的文中有一段话，大意是：欧洲人快要死的时候，要搞一个仪式，是让别人宽恕自己，自己要死去也宽恕别人。我的怨敌很多，倘要有新人问我时，怎样回答呢?我的决定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这篇文章也是鲁迅临终前写的。似懂非懂地读了这几句话后，对文学大家，中国文化旗手的话深信不移，便顶膜礼拜地向鲁迅学习，决心对伤害过自己的人永远不宽恕。

　　可是，随着年轮的延转，阅历的增加，知识的填充，智力的增长，加之有关鲁迅读物的不断解读，对伤害过自己肉体的同学一个都不宽恕的观念一点一点地动摇了。这种动摇是得益于鲁迅当年的敌对人当中，对他死后行为的表现。胡适是与鲁迅论战最激烈的怨敌。有一个姓苏的女人，写攻击鲁迅的文章寄给他，而胡适却以客观公正的态度评价鲁迅并念及他对中国小说史研究等强项工作。在为鲁迅纪念馆题字时，与鲁迅长期打过嘴仗的郭沫若说：鲁迅骂了我一辈子，而我要赞美鲁迅一辈子。周扬也曾在鲁迅诞辰纪念会上，真诚地忏悔了自己年轻时对鲁迅的大不敬之事。试想，这不正是仁人志士对逝去的贤达之人的宽恕吗?

　　最终将我不宽恕伤害过自己的旧观念，颠覆得无影无踪，在心中没有了痕迹，还是缘于古与今的两件“宽恕”史实。《范文公集》中记载：当朝宰相吕夷简是个弄权有术的小人，他曾对正直清廉的范仲淹施诡计，以“越职言事”的罪名，让皇上治了罪。他二人可以说是不共戴天。范被贬职几年后，又被吕举荐任了重要官职。吕宰相在临终前，范公专程登门看望了奄奄一息的吕宰相，吕病逝后，范公撰文悼念，情真意切，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足以表示范公宽恕了吕宰相的过错。

　　几年前，回故乡探亲，遇到了一件事，触动了受过内伤的心灵。一位远房亲属的儿子与几个朋友喝酒时，因发生口角，被一个严重醉酒的朋友用啤酒瓶子打伤脑部，因抢救无效死亡。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在法院判决时，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被打死儿子的老父亲，以血书请愿，免于凶手刑判。原因和理由是打人者酒醉无意识造成伤害，重要是凶手家中有瘫痪在床的病母需要照顾，又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还有一个智障的妻子需要他挣钱养活。善良的老人出于这种考虑，决定宽恕致人伤命者，这是一位德心仁厚老人以人间大爱的胸怀作出的艰难抉择。此事，真得震撼了我。

　　几天前，辽南老家的舅舅突然间给我打来电话说：“你舅妈因病去世了，她临终时说了一段话，让我勿必告诉你这个亲外甥。她说：作为一名人民教师，我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是个不合格的老师。一生做过很多错事，最对不起的是姐姐姐夫一家人，特别是有愧于大外甥小国子，当年他读中学登门借几元钱交学费，我们都没舍得，真是后悔呀。”舅舅用忏悔的语气，缓缓地说出了这些话后，我的心随着他的声声忏悔而颤动。其实，我这个当外甥的对亲舅当年的吝啬行为不应该记恨得许久许久，有一句俗语叫“娘亲舅大”。因为他毕竟是我的亲娘舅，是的，我早已读懂了“宽恕”，也学会了怎样“宽恕”，因为，“宽恕”也是一种人生境界。

　　（作者为黑龙江省杂文学会理事、研究馆员、《尚志市志》执行主编，杂文家）

　　编辑：杨东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