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池生于松滋,工作于荆州,为人急公好义,古道热肠,对文学特别是诗歌有发自内心的爱好,有旺盛持久的激情,近年来特别是近两年来创作了丰富文本,并正在形成自己的风格。赵氏审美追求、诗核由来和言说方式在这本《嫩寒诗笺》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展示。通读全篇,我愿意将其名之为“一意孤行的抒情”。
福克纳说,艺术家的活动,就是把活动(生活)用艺术的手段抓住,使之固定不动,制作成一个标本,当有陌生人来观看时,它又能活动了。由此观照《嫩寒诗笺》的三个板块,正是在定格光阴、复活时间方面体现出它的功效:“故园之恋”,在抒写乡情、亲情中深情回顾来路,让故乡景物闪闪发亮;“窈窕之章”,在歌咏爱情及“爱情化”的事物——被移情为爱慕对象的象征之物时,表达对人生中珍贵情感的眷恋,让汹涌之爱灼灼其华;“心泉之脉”,在对日常所游所观所思所悟进行反刍的同时,对世界开展智性审视,让人间因这考量而泛出丝丝柔光。
一、直抒胸臆的坦荡之美中有自我修炼的成熟。这成熟表现为对炫技的抗拒,或者说对技巧的忽视。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诗人以相对传统的抒情方式,放声吟咏,纵情歌唱。
这情,寄托在对家乡满腔赤诚的“吆喝”中。每个人对家乡的表达方式各有不同,松滋有多美,洈水多么令人神往?赵德池梗着脖子说,就是好,就是美!他像一个热忱的赤子,不管你爱不爱读喜不喜听,就一股脑儿把松滋山水端出来,由不得你拒绝。看看书名吧:《洈水,我的女神》《洈水,我的童年》《曲尺河》《绿萝·洈河》《洗笛绿荫潭》《青石雨巷·西斋黑巷子》《黄林桥吟》《古镇西斋》……简直就是“西大地区”特别是洈水名胜的路线图,是浏览松滋风景的一张“通票”。我们似乎能够看到诗人在繁弦密管的生活中尽力捕捞的身影和遏制不住的质朴歌声。
这情,隐藏在鲜艳秾丽的色彩和内蕴丰富的声音中。《雨后洈水湖·虹》《秋流》等作品,热情大胆,泼墨油彩似的着色,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五光十色、桃红柳绿,这就是他眼中的松滋、心中的家乡。“青石雨巷里/有那/雀声、雨声/笛声、砧声/声声扣着我的念想……”(《青石雨巷·西斋黑巷子》)这是熟稔、勾魂的“故乡之声”。
这情,也孕育在胎记一样终生伴随的乡音土调中。赵德池去乡多年,而乡音土调丝毫不改。我觉得他的很多诗是要用松滋话,南五场的话,甚至是西斋大岩咀一带的口音才能念得顺口、过瘾。不信你听:“我们用西斋话叽哩哇啦/我们用洈水方言侃水草/我们用秧筴子挑一担草/我们触碰了九口堰、荷花堰/我们触碰了七丘观、野鹅堰”(《水中草》)。在《掐新伊家洲》《乡音勾魂》等篇章中,脸巴、地捡皮、雁窝菌(而非书面语中几乎算得上很诗意的雁来菌)等土词土话比比皆是。他不因乡音土调而觉得难为情,而是热情洋溢地歌咏、赞颂,不惜冒被打上“打油”标志的危险,体现了一种可贵的地域自信和文化担当。
总的来说,赵德池自顾自的吟唱因为无章无法而又天真烂漫,反而避免了“时风”浸染下的一窝蜂式跟风写作、雷同型类型写作、伪底层叙事等流弊。
二、念兹在兹的情爱之困中有自我解脱的旷达。这旷达表现为既求“相应”又不强讨恶要,喃喃倾诉、默默期待的执著。
将爱慕对象的具象化与抽象化,以“小妮”(或“妮儿”)出场,有“万千宠爱集一身”的聚焦之效。通读诗集,“小妮”(“妮儿”) 无处不在,生动可感,但有时又不可捉摸。我猜诗人耍了一个花招:他虚构了一位完美的女性(这是我的猜测,但说不定真有这样一位女主)。有时具体及人,有时只是作为对家乡之爱的一个承载对象来迎接抒情。这样一个“女神”的存在对于诗人来说,大致等同于阿尔东沙·罗任索之于堂吉诃德的,玛格丽特之于小仲马,爱斯梅拉达之于雨果,安娜卡列尼娜之于托尔斯泰,洛神之于曹植,唐晓芙之于钱钟书,奥丽芙之于大力水手,黛丝之于唐老鸭。啥都能拉扯到“妮儿”身上来。当看到漫游的小鱖花身上有点点嫣红,诗人立刻想到:“是妮儿当初/在水中玩耍/伸手扯下的一抹云霞/从沙滩上摘来的红蓼花/为它涂抹上的软红……”于是,“西斋桥下/洈河水静静地流/一缕缕的水草/一抹一溜的红/勾起我的思念/勾引着我对她的轻柔……”(《那一天在西斋》)。除此之外我好像读出了很多信息,松花江(哈尔滨)?点到为止,呵呵。
将爱情之歌唱得直白大胆,浓醺如酒,有开门见山、面红耳赤的敞亮之效。“风惊蟋蟀芭芒叶上蝈蝈语,/流苏荷塘夜月窥人忆芝兰,/绿荫潭呀绿荫潭,我为你寝食难安……/最近没有你的消息我感觉呼吸无力,/你的只言片语也是我活着的勇气!/不管是山歌民调,还是那箫声笛音,/任你歇斯底里、狂拽炫酷我也爱听!/亲爱的小妮你在哪里?/抱着你的名字睡着了我在梦呓!《这个夏天想出去》等系列作品,简直是二楞子式的表达,因其真诚真实,不会给人莽撞唐突之感。
将爱情之思再现得深沉怅惘,有“青青子襟,悠悠我心”的遥念之效。“人居两地,情发一心”(曹雪芹语)。恋人之爱,因空间距离的阻隔而更产生一种独特审美,思念远方的恋人是千百年来中外诗人讴歌爱情的“必答题”。赵德池诗中充满等待和期盼,也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煎熬,但没表现出用力过猛、吃相难看。“数尺窗纱 漏月瘦影∕想我的恋人 手伸∕握住的是夜风∕无根 也无恨∕喊一声 惊醒了蜻蜓 惊艳了蝴蝶”。情景交融,其深可鉴,令人动容!但诚如普希金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会成为美好的回忆。” 艺术作品,当真是恢复失去的时光的唯一手段。
三、流年易逝、好花不常开的时光之伤中也有自我涵养的锐气。这锐气发于生命自觉而非强行植入,因而表现为难得的诗性升华。
正如爱默生所言,诗歌中的惊奇并不是表达上的出人意料,而是让人猛然意识到自身生命力的涌动。它不仅提耐读的意象供人回味,而且邀请我们回顾自己的身体感觉。诗,其实就是一种生命意志的表达。
“有一尊菩萨 土观布 洗净漂染/缝制成袈裟 食人间烟火 打猪草/扯马草 砍柴禾 将荆树籽磨成粉/打糕 做面窝 将岁月揉进九曲回肠/而后来,/“纸钱明烛 香薰炉的灰 飘落在山坡/厚厚地涂抹 涧边蒲草 晕红晚霞”……原来,这一尊独特的菩萨,就是长驻心头的妈妈!
“桑葚,桑葚,那一抹情呀/孔子曰适时而食/为什么反季的桑椹/来到了初春?”这里有对于季节的回望;“是谁家的鸲鹆姑娘∕将我带回古镇的荷塘……”(《古镇的酒窝》),诗人无时无刻不在“回家”的触动与联想中;“血管喷张着/气魄流动怒吼着”,《我是一棵树》中,有一种沛然的生命力;“我们触碰所有的水草与鱼类/我们触碰了命运的归属/我们触碰到了宇宙的起源/就像那水草涡漩出的黑洞……”《水中草》中甚至还有对命运、宇宙有过短暂的哲学思考。
“夜灯下∕木桌上一钵面糊∕藤蔸里堆着碎布∕啪啪声、刮一下∕一层压一层∕粘贴到门板上她将岁月磨打∥十五瓦灯泡昏暗∕她本就近视的眼昏花∕右手中指上∕戴的那枚铜顶箍∕一下又一下∕嘴唇轻咬∕穿针引线∕为孩儿把鞋底纳”(《想起了老妈妈》)。那个年代特有的生活场景,读来尤为亲切。而这回忆之所以珍贵,正因为它所代表的那个年代一去不返,包括母亲也已安息多年,所以回忆之中又带着难言的痛。
我很看重赵德池作为“杏林天使”或“吉祥的菩提花”的真性情表达。“我想抠出心肌纤维/揉搓成琵琶上的弦/你纤体柔柔反转/将霓裳羽衣曲轻弹”(《真想》)。“太阳的光线照不进小楼/孤独的我压抑不住咳嗽/翻看你梨饴甜美的诗句/融通了我肺热喘咳的壅堵……”别出心裁的运笔方式,唤醒我们潜藏起来的感受力,以及我们深处的天性。遗憾的是这样带有强烈职业特征风格的篇章为数不多,不然可以有更多话题可谈。
当然,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赵德池诗歌“一意孤行”的抒情也造成了他的一些缺陷,比如过于轻巧而厚重不足的问题;过于随意,失之于散的问题;转换过快,在诗歌行进中途产生不应有偏移的问题;枝蔓过多和挖掘不够的问题。这些,读者自能见仁见智。
面对这个飞驰电掣、五味杂陈的时代,有的写作者凌空蹈虚,自带光环,用尽“大词”为时代代言,有人则守护本心、追寻本真,专注于一乡一土、一草一木、一人一事,这些被凝视、被关爱、被回忆的,都因真情浇灌而产生“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氤氲之美。作为一种反射作用力,这些美和温暖又激励着赵德池这样的基层写作者不忘初心、继续前行。
(作者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荆州日报》副总编、荆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