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天边那片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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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18-05-18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冯广云】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西北风卷着残枝败叶在山沟里旋转,又从山梁上滚过,它是否在宣告冰封大地的严冬已经到来。

  我的心也在集结冰棱子。因为受一项特殊任务的搅动——矿务局党委要我任组长去办理枫香树煤矿党委书记司马路的专案。这时候没有组建纪委,关于党员干部的案件都是以组织部门为轴心去办理。我本是武装部负责人,非我份内之事,且又涉及中层主要领导,我真不愿去。在我推辞之时,党委于开盛书记脸色凝重地对我说:“专案组的人选不是随心所欲的,是经过我们慎重考虑研究决定的,你去最合适。”就在我继续寻找托辞的时候,他打断了我的话说:“不行,如果有朝一日我要你去当组织部长你去不去?”他的话说到这田步,我谢绝不得,只好从命。还有一条非去不可的理由是:于书记是提拔和重用我的轴心人物,他的工作能力和人格力量一直令我钦佩。我身为他的部下,不为他分忧,于良心和忠诚所不容。

  我终于收下了厚厚一叠检举信,有从地委组织部转来的,有从省煤灰厅和国家煤炭部转来的,有直接寄给党委和于书记的。会上有关同志告诉我,他们梳了辫子,共18个问题,并将清单也递给了我。我吃惊不小地问:“枫香树煤矿是连续三年的省、地先进企业,元旦后他们不是要出席北京的先代会吗?”于书记略有所思地说:“成绩是成绩,问题是问题,不管怎样,司马路是有功之臣,像他这样有魄力的干部是不可多得的,现在少数人反映他的问题,你去不要面面俱到,重点是查清三个问题:一是与姜莉的男女作风问题;二是私分煤炭他从中谋利的问题;三是把工人扔进澡堂淹的问题。其它的鸡毛蒜皮不必过问,并给群众多作解释。专案小组对追究出的问题必须保密,谁外传,拿党性试问。因为北京会议于十天之内必须报出与会者事迹和简历,限你一周之内快刀斩乱麻地完成任务。”

  会散了,我单独留下翻着那些致命的信件。浏览了一半,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躺在木条椅上,闭目沉思:司马路,一个精瘦的青年汉子,浓黑的眉毛下生着一双像核辐射一样极具穿透力的眼睛,臂力过人,长于机变,善于工作,酷爱工人群众……他与我虽无深交,但他始终为我所敬佩。他的爱人张秀英是一个兄弟矿井的机电师傅,五年前在一次跑车事故中被撞成高位截瘫,早已类同植物人,加上两个年幼孩子的读书和生活调理……司马路的家庭压力是超常的。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头就涌起阵疼。我索性走出门外,久久地伫立在栏杆边,凝视苍天,正好一片乌云从头顶慢慢地滚动,它遮住了太阳的一角,酿制着阴森和冷漠,然而,并不讨人欢欣的西北风迅疾以强劲的力量推着那片乌云向东南遁去,逃遁得很远很远,直至被埋葬到崇山峻岭之中。我萎靡的精神陡然为之一振,像诗人激发了灵感:莫非于书记要我充当一次狂飙似的西北风,去刮掉笼罩在司马路头上的那片乌云吗?可是在那党性即钢性的年月,原则问题,大是大非问题谁又敢造次呢?

  迫于一周内完成内查外调任务,我必须突破难度最大的第一个问题。姜莉从朱峡沟煤矿选调到矿务局机关任打字员,我还是参谋之一,此后她的确不负重望,不但品貌兼优且工作上乘,被矿工们广为传颂为三大矿花之一。她身材高挑,五官天成,白皙至极,浑身充满青春活力,更可贺的是:她高雅而不故作傲慢之态;阿娜而无淫荡之姿。我同她的联系除了委托她打印公文之外,她还是基干民兵连的女子班长,工作接触并不算少,应该说既是同事,也是朋友。在男特多女特少,比例严重失调的矿山中,追求她的人实在太多了,但她都能善意地谢绝人家。至于她与司马路的爱恋真像天方夜谭,我绝不会相信有这事。司马路比她年长十多岁,长期在基层担任领导,他有家有室,何况他不好女色。她一直在机关工作,是个还未确定男朋友的黄花闺秀。他们连接触的机会都是不多的,那怎么可能呢?

  就在党委布置紧急任务的第二天上午,我破例地没有召集专案组成员会议,我想单独找姜莉谈一次。我深知这种类型的谈话是非常危险的,弄不好会挨反嘴巴,会惹出无休无止的麻烦。作为办案程序,这也是大逆不道的,但凭我的良心和与姜莉相识相知的情面,我必须冒险地同她试谈一次。

  姜莉说起话来十分爽快。她说:“冯部长找我莫非要提拔我当连长?”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当个民兵连长条件基本具备,只是机会尚不成熟,到时候,你不光可以当连长,连我这个部长你都会当得比我好。”“你以为我在当真?”她咯咯地笑着反诘。“我知道你在戏弄我。”我说。我必须抓住转机直奔主题。我问:“你觉得司马路这人怎样?”“你找我就是为这事?”她的眼睛猛然漂起一丝淡淡的狐疑。

  我说:“正是。”

  “是不是为他出席北京先代会铺底。”

  “你猜得很准。”我为她的敏感而兴奋。我继续对她说,“我比你年长,我一直很信赖你,司马路也是我很敬佩的人,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问者不相亏。”姜莉毫无顾忌地说。

  “有人议论你与司马路关系暧昧,你敢不敢信任我,告诉我实话?”

  只见她沉思片刻,然后蔑视着我问:“那要看是组织上的意图还是你个人的居心?”

  “这两者你怎么取舍?”我只好陪着笑脸反问。

  “要是组织上对你的差遣等我三天后回答你;要是你想去邀功请赏,这一辈子恐怕我都不会给你亮底!”说完,她近乎玩世不恭地狂笑起来,那笑声分明对我已经包藏着敌意。她突然抓住一只很干净的烟灰缸,双手用力一旋,那家伙咕咕咕地在桌上转动起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略有所思地说:“人都像这只烟灰缸,人为地推波助澜使它的名誉、地位,直至工作籍也开始在摇摆、晃动甚至巅覆!但是真金不怕火炼,我实话告诉你,我很爱司马路,要是婚姻法允许娶二姨太,我一定要嫁给他!”姜莉激动异常,话中充满了火药味,直冲着我来。我被震惊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我第一次领略了人类爱恋的幽深和奇特,本来不可思议的事,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我面前,这就是现实,现实生活就是如此的纷繁复杂和斑斓多彩。我顿感浑身燥热。我不由自主地走近窗台,翘首蓝天,又隐隐约约望见了那片渐渐西沉的乌云。我骤然转身过来近乎凶恶地对姜莉说:“我今天才真正认识了姜莉,一个文静、贤淑、温柔与泼辣、奔放、野蛮并存的姜莉!一个希望与危险同在的姜莉,我佩服你的勇气和担待,我尊崇你的性格和为人!但有一点我必须向你申明: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从来就没有企图去出卖朋友而为自己换取名誉和地位!”

  “你骂我是狗?”她惊疑地问我。

  “你确实是一只可以信赖的小狗!一只浑身饱含忠诚和野性的小狗!”我有感而答。她差点笑了出来。不等她开口,我抢着继续说:“这件事就权当是组织的委派,我等你三天,但你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司马路,你我好歹同事一场,请记住我的话。三天后的复音我不带随从,不做记录,不配录音,更不要你动笔,我只要你的实话。就是这!”

  姜莉眼睛突然一亮,不无感动地说:“三天后我成全你!”

 

  专案组一行四人,兵分两路,一路调查私分煤炭问题,我这路查清被淹工人事件和检举人。检举信的署名以枫群居多,枫香树煤矿查无此人,偌大的一个矿务局,浩浩三万之众也没有这个名字。从几十封检举信查看,无论字体和署名怎么变化,其言辞规律难改,实出一人之手。

  我同司马路一见面,第一句话就说:“我这次是来者不善。”司马路坦然一笑说:“大浪终归会淘尽英雄,你就放手地工作吧。”我暗自吃惊的是,司马路政治嗅觉极其灵敏,且胸怀博大。随即他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半山腰上的招待所内,用他的话说便于工人群众私访和谈话。当天下午和晚上他主持召开了矿党委扩大会和矿工大会,我被特邀出席并分别讲了话。他讲话很精辟,我至今念念不忘。他的措辞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枫香树煤矿先进,不等于我司马路就是天然的模范。我热忱地欢迎大家揭发我的错误,批评我的缺点。我誓不打击报复。”因为心情阴沉,我演说的情绪很低,也很简短,只是反复强调了对揭发的问题要实事求是。

  第三天上午,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乱子。三年前,也是司马路还未调来任职的时候,枫香树煤矿采煤一队队长李安富在一次冒顶事故中,被轧成高位截瘫,经多方治疗,仍不见效。这天他的亲属聚众80多条精壮汉子,手执棍棒,从职工医院抬着李安富,举着“向司马路讨还血债”的大幅横标汹涌而来。我们都劝司马路暂时回避,由我和矿党委其他成员接待。司马路说什么也不干,随即他从门旮旯操起一根18公厘的大钢筋,直冲到球场台阶上的一棵大树底下,对着闹事人高喊到:“恐怕李队长的亲属还不认得,我就是司马路,115斤重的司马路,是英雄豪杰的先上一个,同我对打,如果赢得了我这根钢筋的,我就把这头颅砍给大家,如果赢不了,就请大家放下武器,我们礼宾相待地坐下谈判。”下面顿时鸦雀无声,矿工们越聚越多,其中不少矿工也操起了器械,准备保卫司马路。闹事者中有人突然喊:“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打仗的。”又有人大喊:“你不关心工人的死活,你还有什么脸见我们?”……随着,闹事人中开始出现叽叽哇哇的争论声。“大家静一下,再听我说几句。”是司马路的声音。场子上很快静下来了。只见司马路横举钢筋继续高声呼喊:“工人朋友们,亲属们,就用这根钢筋作证。”喊完,他一运气,双手很快将那根钢筋像棉条一样扳成了一个圆圈,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高声说:“如果我不关心矿工的死活,只要抓准一件事,就用这个钢圈把我吊死在这根大树上。我先一定立好遗嘱,免得大家为我坐牢、杀头!”人们无不啧啧称赞,场子上出奇的安静。倾刻,司马路又大声喊话:“我的妻子也是因公致残的高位截瘫,已经五年了,李队长亲属过的日子,就是我司马路过的日子,我好受吗?我内心的绞痛到哪里去倾诉?……”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两行泪珠从他的面颊嗽嗽滚落,整个场上弥漫着唏嘘声和抽泣声。李队长的妻子便嚎啕大哭起来,紧跟着闹事人的棍棒就叮叮当当滚落在球场的水泥地上……事件就这样简单地被平息了。

  我很快就查出了事件的真相。那年夏天,松滋县街河市坪里突然来了一只不到成年的老虎,被当地一位猎手击毙了,仅虎骨一项就悬价1000元,分文不让。李队长听说伤什么部位取虎骨的什么部位泡酒药可以治愈,矿里主管财务的杨副矿长同意买对应的四节虎脊骨。李队长的哥哥去了几趟,猎手坚持整体卖。他们治伤心切,就将整只虎骨收买了。1000元的开支在当年是个大数目,要矿务局审批,杨副矿长无权同意报销,李队长的亲属到矿务局交涉几次未果,因此积怨。那位猎手是矿里原保卫科科长郑大寿的表兄,郑大寿其实就是这笔交易的中介人。这次借专案组进矿之机闹事,也是郑大寿去点的一把火。这时候的郑大寿已经降职为采煤队的副队长一年了。据此说明,郑大寿仇视矿领导已经水落石出。

  枫香树煤矿去年私分煤炭的调查已经得出准确的结论:去年该矿各项经营指标的完成都居全省同行业的榜首,仅原煤一项就超额五万吨完成了国家下达的计划,那时候不发奖金,也不发计件工资,城乡仍然在穷过度中摆摇,物质生活无比清苦,矿工家属大都住在农村,家中缺柴少粮几乎人皆有之。司马路同矿党委成员研究决定,每人发原煤一吨,以资奖励,还明文规定,谁借机营私舞弊坚决处分谁。并责令矿保卫科、行政科监督执行。这在当年是一个大胆甚至狂妄的举措。姜莉也分了一吨,这也是检举人抓住司马路和姜莉的辫子的理由之一。姜莉那年跟随局机关干部一行15人在枫香树煤矿搞了两个半月“三同”(那时煤炭战线倡导的行风:干部必须到生产第一线补课, 曰:同吃、同住、同劳动)。姜莉他们被分到采煤队,跟着工人三班倒,劳动十分勤苦,大大地鼓舞了一线工人的士气,推动了生产任务的完成,矿党委决定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吨。司马路的一吨赠送给了李队长,他安排专人连同特殊照顾伤员的米、油、肉、鱼等物品用矿里的嘎斯车送到了李队长的70岁老母那里。李队长长期躺在医院未曾知晓。直到他的亲属昨天进矿闹事之后,才获得真情,夫妻二人感动得抱头痛哭,后悔莫及。

  当时违规谋私的有五人,郑大寿是其中最严重的一个,他用一吨票强行拖走了十吨煤,受到了撤职处分,从此结束了他的保卫科长生涯。

  我找到了那个被拽进澡堂淹的工人,人称气团鱼。他年纪不大,又黑又瘦,眼睛无神,说话无力,反应迟钝,像个扳不死的团鱼。他说入矿不久就得了夜游症,是司马路照顾他管澡堂的。这在艰苦的矿山是一份难得的好职业。煤矿的澡堂很大很宽敞,近似小型游泳池。每次轮到他上班,水不是冲得过热,就是过冷,这使司马路十分恼火。矿工反映强烈,要求换人的呼声很高,但司马路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说:“气团鱼也是我们父老乡亲的子弟,他不管澡堂就没有他的活路了,怎么办?抓紧帮教,背后狠狠地踢他一脚!”于是,他把气团鱼找到办公室痛骂了一顿。也还凑效,工作好了一阵子,结果呢?结果老毛病又犯了。有一次职工大会上,职工给他递上你怎么解决气团鱼的答题,他借题发挥说,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今后谁当班,水温不调好,就把他拉进去陪洗。气团鱼当时也在场,听得胆战心惊,六神无主,浑身虚汗直冒。他再一次受到了震动,终于又平静了三五十天。

  不久,气团鱼好了伤疤忘了痛,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上班迟到了两个钟头,工人正在下班,他已经无法把水冲热了。五个采煤工浑身汗渍渍的,黑糊糊的,在寒冷的北风中瑟瑟发抖,一摸水温,气不打一处来,一边叫骂一边“扑通”一声把气团鱼掀进了冷水中,击起的浪花足有一丈多高。为首的那个工人拧着他的脖子一路惩一路骂:“老子上次洗了你的冷水感冒了半个月,差点熄火,我拖着病体每天还在硬撑着为国家挖煤,老子今天也请你尝尝滋味!”气团鱼在水中一起一伏,银灰色的棉袄在水平线上下一鼓一缩,活像个入水觅食的海龟,在汹涌的海潮中上下沉浮。后经众人解跤,他才幸免于灭顶之灾。

  这能怨司马路吗?

  后来,司马路钻进了那五个采煤工的宿舍,他们正在用扑克打升级,满屋充满嬉笑怒骂,一见到司马路到来就知道不好,声音嘎然而止,赶紧收好纸牌。司马路指着为首的那个鼻子骂到:“你小狗日的执行我的指示倒是不走样!你也不应该把人家惩在水中捂啊!捂死了,是你结账还是我结账?”这一骂反倒使五个采煤工乐了,他们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直冒,笑得歪歪扭扭像山茶树开花。司马路也扑哧一声地跟着大笑起来。等笑累了,笑饱了,一个工人抹着眼泪说:“要是司马书记结账,我就给你去送牢饭!”另一个说:“我给你天天送红高梁头子酒。”还有一个说:“我一个星期给你送四次红烧肉,三次红烧鱼!”为首的那个说:“我给你去当替身!”司马路用手指一个一个点着他们的脑袋说:“你们这帮家伙说得倒快活,这次算了,下不为例,以后多执行的我正确意见,唉,都要争取当先进,当模范,当矿长,当书记,不能再凭冲动办事,你们继续玩吧!”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这就是煤矿工人创造的独特的矿山文化:粗野、豪放、痛快!干部和群众亲密无间,工作难题或纠纷有时就是用骂声解决的。我至今想起他们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就心潮澎湃,就感慨万千,就想用文字来记录他们的音容笑貌,就想讴歌他们的非凡壮举。

  不久,司马路终于把气团鱼换了,要他拿60%的工资回家养病,接替他的是那个为首的采煤工。

  第六天,我们专案组才撤回局里。我马不停蹄地赶到姜莉的办公室。其他人都已下班,双方简短的寒喧之后,她就从抽屉中拿出一份打印的东西在我面前一晃说:“我前三天就打好了,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我才给你。”“什么条件?”我问。“只允许在这里看了就退还给我。”我说照办。

  我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姜莉写到:“我同司马路接触的次数实在太少,他的人品和聪明才智令我肃然起敬。他浑身充满了大丈夫气慨。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偷偷地爱上他,他可能至今还不知道。我更同情他的是他的家,他的妻子张大姐是我入矿后第一个师傅,一个非常贤惠和能干的女人,她受重伤后我经常去照料她,帮她洗衣服,清扫卫生,编织毛衣,现在司马路穿的那件背心就是我亲手编的。有一次,张大姐感激我时突然哭了,哭得十分伤心。她说,‘我真想死,司马路是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他还只31岁,我这样拖着他,还不知把他拖累到哪一天。’我劝她说,‘张大姐千万别这样想,司马书记深深地爱着你,你的孩子少不了你,你一定会治好的……’其实她治不好了。她的下身肌肉全部萎缩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一切功能都失去了。司马路对她的关爱细致入微,更胜往昔。这是一般男人做不到的,更不必说花心男人了。去年夏末,也就是我在枫香树煤矿搞完‘三同’之后,组织上把我派到武汉进行短期文秘培训,司马路乘到省城开会的空隙去看我,是晚餐后去的。我把他带到我姑妈家里。我姑父姑母到北京去看望读大学的女儿,要我照屋,我就退掉了招待所的床位,每天一个人到那里过夜。那天的傍晚时分,突然雷鸣电闪,暴雨骤至,我们楼下的那条大街水深三尺,车辆和行人都被隔断,挨到半夜仍然暴雨不止。他就坐在椅子上打盹。我死拉硬拽才把他按在床上,他很快就打起呼噜。坐了一整天汽车,加上巅簸和炎热,他实在太累了。我就贴在他身边躺下。我平生第一次和男人,和一个我爱恋的男人躺在一起,一种莫明其妙的冲动猛烈地撞击着我,燎烤着我,我无法入睡。我就用辫梢去刷他的鼻子。他以为是蚊子,用手拂了一下又束身睡着了。我又用手去摸他的全身。他惊醒了,兀地坐起来,近乎冷酷地说,‘你疯了,你还要不要工作籍?’‘工作籍我要,你我也要!’我边说边把他的脖子抱住,嘴唇朝他贴了过去。他顺势也紧紧地搂住了我,两人就在床上滚了起来。我们都只穿着短裤,就是因为两层布隔着,使我们一直未钻进深渊。要是他再疯狂一点,我一定会不顾后果地把青春献给他!他没有。他非常有理智。他说,‘不突破这层布一是为了你的张大姐,更是为了你的前途和今后家庭的幸福……’我和他就这样在大武汉的雷暴雨中,在姑妈的电风扇下紧紧地拥抱了下半夜。后来,我一直在想:司马路已经四年未过夫妻生活了,在一个白白嫩嫩的少女怀中依然铁石心肠,真是不可思议。我能够找到像他这样的如意郎君吗?……此后,我们再也没有重演,更没有超越这种接触了。”姜莉,11月28日。

  我很怀疑此事的真实性。男女到了赤膊上阵一触即发的时刻,哪能强作正经地忍得住?于是,我又重新读了一遍,然后把文稿退给了她。我问:“这莫非不是你杜撰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我用政治生命和青春来编造,为了图谋什么?”我听了她的反诘后,没有再发问。我对事件的真相已经确信不疑。我紧紧地未怀丝毫恶意地盯着她。她的表情既不忏悔,也不惶惑,反倒显得十分平静。

  难道她就不怕我变成捉拿耶酥的尤大吗?在那阶段斗争武装到牙齿的岁月,这件事抖漏出去,一定会构成通奸罪,谁也无法为他们辩驳清楚,定会成为黄泥巴落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死)。

  我立起身来在姜莉办公室转了两圈,突然发问:“姜莉,你现在还想不想同司马路结婚?”姜莉抬起头来,轻轻地摇着头,漫不经心地说:“不可能,已经完全没有可能!” 我说,“感谢你对我的高度信任。这件事提起一千斤,放下去没四两,就当没有发生过的。我会像梦境一样把它永远忘掉,你也把这份打印稿连同你大脑中那段记忆一起用火烧掉,烧得越彻底越好,免得今后再有人知道。”姜莉木然地站起来,默默地点着头,然后目送我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我连夜拟出了调查报告。第二天上午,也就是第七天上午,党委常委们慎重地听了我的汇报。我在结论中说:“司马路和姜莉的两性关系纯属子乌虚有,应于澄清;私分煤炭,司马路未谋半点私利,缺点就是没有事先请示报告,司马路实属好心办错事,建议党委为他挑担子;把工人扔进澡堂是采煤工人一气之下办的错事,司马路早就做了妥善处理,那个工人连感激司马路都还来不及,根本没有上诉的意图,此案不能成立。郑大寿因营私舞弊受降职处分后一直心怀不满,借机兴风作浪,挑唆闹事,诬告好人,经我们请公安机关鉴定笔迹和最后找他落实,对司马路同志的举报信都是他一人所为。建议给郑大寿撤销现职、留党察看的处分,并立即调往其它矿井当一线工人。”

  结论得到了党委们的一致通过,这次会上还决定:同意司马路同志出席北京的先代会,立即填表上报。

 

  司马路从北京回来后,专门请我喝了一次酒。他从来滴酒不沾,这次破天荒地将一瓶白云边同我对半拼了个底朝天。他醉了。他说:“冯部长,你真是个大好人。”我说:“我只是很平淡的好人,真正的好人是你,是于书记,是党委其他领导,是支持你的工人群众,是张秀英,是姜莉!”他的醉意更浓了,连声说:“对哟,对……对……”我搀扶着他,一直把他送到家里。回来的路上,我被酒精烧热了的皮肤叫冷风一吹,浑身格外轻松。我开始清醒地想我身边的一个个好人。我想于书记,我想司马路……30多年来,我一直都在默默祈祷:但愿好人永远平安!

 

  (原载《荆州文学》2005年第二期)

 

  (中国书法协会会员,中国当代硬笔书法家,中国东方书谱书画研究院院士,中国百科全书编篡委员会特邀编委,北京市写作学会会员,湖北省杂文学会会员,松滋市作家协会个私协分会主席,已出版文学作品集《冯广云文集》)

 

  编辑: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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