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赵正彬办厂记
分享到:
编辑日期:2018-05-18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冯广云】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硫酸铝厂的基地是一块三面依山,一面傍河的绿色草坪。草坪呈天然的正方形,面积足有2500平方米。临时借用农民的片石小屋两旁,一字形地排着两栋牛毛毡职工宿舍,公路、铁路从草坪的右侧交叉而过,厂部办公室就设在片石小屋里。

  这是块难得的基地,可是新上任的厂长赵正彬却面对它一筹莫展。

  夜深沉下去,人们都安息了,除了火车、汽车偶尔轰鸣而过,随着音波在空旷的天际悠悠散去,一切都异常寂静,连河水也像默默地酣睡过去。赵正杉正在片石小屋白炽的灯光下整理硫酸铝厂生产工艺的资料,“叮铃铃!叮铃铃……”他突然被电话铃声扰乱了思绪,抓起听筒,越过长长夜空,远方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喂,赵厂长吗?我是易大振。”

  “哦,我是赵正彬,老领导好!”

  “怎么样?半个月没见面了,厂里理出个头绪了吗?”

  “我还在犹豫……”

  “那怎么行?要赶快行动!怎么搞的?过去雷厉风行的作风到哪里去了?被辛铁同志赏识的工作魄力到哪里去了?”

  “我已经考查了一个倒闭的硫酸铝厂以及产品的市场供求状况,我认为办这个厂太盲目了……”

  “你总是喜欢同上级硬顶,你这个老毛病又犯了。你想过没有,你因为这个老毛病得罪的上级还少吗?你就是吃了这个老毛病的亏!……”

  “嗯,你点击的倒是很正确,可是……”

  “可是什么?这次不能用可是,这次只能坚决执行上级的决定!我几次跟你讲过办硫酸铝厂是矿务局党委书记辛铁同志的意图。你还不晓得,他为办这个厂顶住了许多压力。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辛铁同志的意图已得到了省厅的支持,要求我们迅速拿出设计方案和预算报告,准备给你拨500万元建厂。你的日子是好过的!”

  “辛铁同志和省厅的办厂目的,肯定是用500万建厂,然后为国家滚动创收,必须达到成一倍、甚至是几十倍的利润。”

  “非常正确!”

  “如果产品销路不好,投产不久就要停产倒闭,那投资的500万元不就付诸东流?”

  “你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决策出自领导,即使失误也不是你的责任。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迅速把厂建起来!”

  “我不能盲从!”

  “这不是盲从,这是服从!你出身军人,军队流行一句话:服从命令是天职。你现在转业到企业工作,下级对上级是个人对组织,必须无条件服从!……赵正彬同志,你听见没有?我再说一遍,创办硫酸铝厂是上级领导乃至省政府领导机关的决策,你必须坚决服从!”“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明天给你调来一名化学技术员,她带了一份文件,你要认真阅读琢磨,可不能马虎……哈哈,她是谁?我暂时不公布,她明天会赶来向你报到的……”

 

  1

  化学技术员?嘿,是哪个倒霉货?问了两次,易大振都笑而不答,其中必有蹊跷。赵正彬轻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是哪路的技术员,这次来跟我工作,肯定只有尝尽苦头……”

  第二天凌晨,赵正彬难得在床上继续磨蹭,一骨碌爬了起来,胡乱地洗刷完毕,就走到隔壁叫开了周副厂长的门。白白胖胖的周副厂长像一只未睡醒的老猫,用双手边揉眼睛边寒喧:

  “老赵这早起床,有什么紧急事吗?”

  “没有。”赵正彬顺便简要地传达了易大振的电话精神后说:“我有事出去半天,家里的事你全权应酬。”他便转身回到片石小屋,推出“飞鸽”牌自行车,翻身上马,一头扎进浓雾中,向40里外的春城硫酸铝厂奔去。他脚下的轮子沙沙飞旋,脑海的遐思绵绵不断:似失恋者的痛苦,如决战前夕的忧愁。矿务局党委书记辛铁在全局劳模大会上的精彩讲话又在耳际回响:“……我们还要兴办硫酸铝厂,全面开展综合利用,变煤矸石为宝藏。这个任务就交给赵正彬同志,他有领导能力,又有办厂经验,我相信他在短期内一定会搞出成果……”刹那间,台下掌声雷动,人们希冀的目光刷一下投掷过来,宛如炼钢炉的高温,烤得赵正彬面红耳赤。他的身躯也就变成了一面战鼓,被周围的拳头擂了起来。散会的时候,易大振约他去吃饭,边走边说:“听到了吧,这可是辛铁同志讲的,千万不能儿戏,回去大干一场,要超越你过去的勇气,拼命造就一翻事业。”“让我好好考虑考虑……”“还考虑什么?不要像小脚女人走路,你唯一的选择是考虑办厂,这对你是难得的良机!”末了,他神秘而慰籍地对赵正彬说:“辛书记对你希望很大,你只能给他争光!既是为事业,也为你自己的前途!”

  易大振是赵正彬中专时代的老师。后来,省政府组建煤炭会战指挥部时,易大振任副指挥长,赵正彬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矿山,易大振就成了他最直接的上级。这两层关系,构成了易大振对赵正彬异常器重,赵正彬对易大振言听计从。易大振具有知识份子特有的性格——自制力、思维周密、处事稳重;而赵正彬恰好像真正军人的性格——直率、坦诚,导致他有时不计后果地硬顶硬撞。赵正彬也深知易大振关于性格就是命运的训导,但就是改不了。……良机、争光、办厂……的确紧紧地系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赵正彬细细地品味着易大振的话。

  此时,难堪的一幕悲剧又浮现在赵正彬的脑际:前几年,他在杜家榜煤矿任矿长时,正当他雄心勃勃地把企业抓出了特色,煤炭年产量跃居全省榜首,并被省委、省政府任命为先进企业的时候,连续五个昼夜的大暴雨,井下涌水量每小时猛增到5500吨,大大超过了矿井的排水能力。他带领抢险队在井下激战了四天五夜,第五天上午8点49分,主巷大冒顶,掀起的巨浪吞没了中央变电所。瞬间,明亮通畅的巷道被洪水封得严严实实,欢乐的矿山睡狮般的沉寂了,沸腾的矿区死一般的失去了生气……时间是1980年8月4日。赵正彬和他的抢险队员像孩子被娘抛弃一样,坐在井口嚎淘大哭起来……他没有哭自己,他哭的是这对前途无量的矿井突然在他手中妖折了,他哭的是2000多名工友失去岗位的失落和彷徨……半个月之后,赵正彬的那个领导班子被“一锅端”。这位被喻为前途远大的接班人就此失去了主要领导的信任,被调到矿务局综合科当了一名办事员。要不是几个兄弟矿紧接着相继被淹没,赵正彬得到的后果会更惨重。

  就在赵正彬被免职不久,矿务局调整了一、二把手,由身材魁梧、擅长演讲、多谋善断、知人善任的辛铁接替了党委书记,他同时兼任省厅党组委员。辛铁过去对赵正彬就有所了解,用辛铁到任后的话说:“赵正彬是一块好钢!”不久,辛铁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重新组织论证了杜家榜煤矿的淹井事故,最终结论是:“杜家榜煤矿淹井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天灾造成的,当时在该矿工作的领导班子已经尽到了千方百计的责任,对这个班子的每个成员应该恢复他们的公平待遇。”因此,赵正彬的命运出现了重大转机,起用赵正彬担任硫酸铝厂的书记兼厂长,就是辛铁的主谋。

  赵正彬脚下的两个车轮就像他的大脑一样在高速运转。这时,他已经走进了春城硫酸铝厂的大门。他此行的目的,是要获取工艺流程和相关资料。

 

  2

  垂暮,山区公路上的行人、车辆渐渐稀疏下来,金色的霞光还紧紧地拥抱着山川,习习凉风消融着暑气,优美柔和的大自然在净化赵正彬的大脑,把他一天的劳累痛快地往车后抛散,连“飞鸽”都十分惬意地奔驰自如。他完全能按预期在天黑之前归队。快了,到基地只剩下最后一个拐弯,马上就可以看到片石小屋。就在拐弯的瞬间,突然发现山坳上站着一个人,因为天色已晚,总看不明白。赵正彬心里骤然一震,厂里的男女职工像过电影一样迅速在脑际闪过,都不是。能是谁?而那身影又是如此熟悉!此刻,赵正彬索性跳下车来,慢慢推车前进,双眸聚焦,那身影越盯越清晰:上身像是开满紫罗兰的的凉衬衣,下身像是宝兰色棉绸长裤,多么像她!傻瓜,怎么可能?那是远逝的六年前第一眼看见她时的记忆。可是历史无法重复,而记忆却重复无穷。十年前,省政府组织煤炭大会战时,赵正彬刚从部队转业不久,他的妻子从县城赶来探望,因为一次惨烈的翻车事故,竟在途中遇难;这是髫年挖地米菜、山上拣磨菇、树上取鸟蛋的少年朋友……倾刻间,赵正彬成了鳏夫。这是他在春风得意时遭到的第一次沉重打击!他没有因悲痛而沉沦,继续倾注心血于矿山建设;生命的火焰是短暂的,而生活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两年以后,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闯进了他的生活……

  “小赵哥——”,一个圆润的噪音冲断了赵正彬的遐思,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你——?”赵正彬愕然了。

  她敏捷地冲下坡来,燕子般的飞到了他的跟前。

  啊!是她,是杨晓兰。赵正彬大梦初醒,两只异性的手紧紧握着。赵正彬又不由自主地加上了另一只手。他双手捧起了她的手……她清泉般的眼睛昏浊了,他的眼睛潮润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沉默,差点泪眼相对。

  片刻之后,赵正彬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小杨,你怎么会来的?”

  “小——赵——哥,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杨晓兰凄婉地说着,两行泪珠终于潸潸滚落,身体微颤……

  赵正彬面对小他12岁的杨晓兰,万千思绪在脑海中翻滚,爱情的火炬跨越时空,照亮了那段永不磨灭的历程:杨晓兰以品学兼优的资格被选调到指挥部当打字员的时候,赵正彬正好在指挥部任武装部长,双方都住在同一栋平房的集体宿舍内。杨晓兰正值花季,高挑的身材,白晳而略显丰满的肌肤,均称的五官恰到好处地分布在她那鸭蛋式的脸庞上,两条羊角小辫生动地垂在脑后,清澈明亮的眼睛总是闪耀着聪慧的光芒。总之,她简直受宠于上帝,是上帝赐予她的冰姿玉态。该有几多男士想得到她的爱!然而,赵正彬却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丝半点的奢望。因为她是有妇之夫,又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两年后,有一个煤矿的党委书记因重病住院,赵正彬被派去担任副书记主持全面工作。一年功夫,考核企业的几大指标均夺取全省第一,仅煤炭产量就超产20万吨。因此,他这个矿成了全国的先进企业。该矿成为出席全国的先代会代表,受到毛主席的接见。这个殊荣在当时,比获得诺贝尔奖更高八筹。

  而对于赵正彬正好应了那句“自古英雄多磨难”的老话。1977年,也就是赵正彬和他的工友们创造全国先进企业的第二年,有人揭发他与王、张、江、姚四人帮(即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有勾结,理由是他与自称张春桥侄儿的张腾志同在一个部队战斗过一年;“四人帮”被粉碎后,赵正彬还在同情那批反革分子……真是晴天劈雳。赵正彬被隔离审查!事物总是这样,当一条爆炸新闻不径而至,当一个誉满众口的优秀人物突然摔跤时,绝大多数人是同情和不理解,把人往死里整的只是极少数。杨晓兰惊诧了。她了解他,她从内心坚信他绝对与“四人帮”没有牵连!然而,她的担保在那种诡秘恐怖的政治斗争中就显得势单力薄。随着对他一连串的大字报点名批判、会议批斗,他的形象被人为地扭曲了。她忧烦填胸,心简直被撕裂了。她暗暗垂过多少眼泪……她千方百计想接近他,安慰他,因戒备森严,难啦!她几经琢磨推敲,鼓足勇气,写了一封短信,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终于委托易大振才送到了他的手中。此时的赵正彬心已经心力交瘁了,甚至绝望……他想70岁的老母,他想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想培育过他的领导和友人……但万万没去细想杨晓兰。赵正彬简直是颤抖地打开了信笺:

 

  小赵哥,我不知该不该这样称呼你!你怎么会成‘四人帮’的同党?打死我都不信。你是公认的才子,你发表的小说、诗歌好精彩。凡是我读到过的,我都悄悄替你保存着。现在的你,不但要发挥才气,坚决驳回强加于你的不实之词,更要发挥军人的英雄虎胆,敢于冲出重围,顽强地生存下去。省厅的辛铁同志最近来过,他高度评价你是七分成绩三分错误。我听了好振奋!党需要你,信任你的领导和群众需要你,你的老母需要你,你的孩子需要你,我更需要你!

  杨晓兰于五四青年节

 

  这莫非是梦幻?他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信笺仍然在他手中瑟瑟抖动。他突然从内心惊呼起来:“这是她,是杨晓兰的亲笔信!这是杨晓兰发自肺腑的心声!”要不是在监狱般的隔离室,他会对着高山大河引颈长啸的。

  顷刻,赵正彬百感交集,泪如泉涌!如果没有经过失去自由的残酷打击,如果没有经过在冤曲中痛苦挣扎,如果没有产生过绝望的人,也许不会激动得如此波涛汹涌,尤其是对一条铁打的硬汉。

  是杨晓兰点亮了他顽强生存下去的希望之灯!是辛铁权威般的评价像倚天宝剑,杀退了笼罩在他身上的千般诬蔑,万种诽谤!他奋笔在隔离室的墙壁上写了一首词:

 

  卜算子·咏怀

 

  残月挂晓天,

  幽室心难平。

  一介苍生系草民,

  岂投四人帮?

 

  我今回头省,

  军人自古刚。

  渴临盗泉誓不饮,

  何曾乞张郎(指张腾志)?

 

  赵正彬写完,愤懑地把手中的毛笔狠狠地扔到了墙脚下。

  这首明辩立场的填词本来好懂,但却又惹了祸:那个绰号叫黄鼠狼、长得獐头鼠目的专案组长如获至宝地对他凶狠地说,“你还不老实,还在算命卜挂,妄想翻天……”于是,他又组织人马对赵正彬发起了新一轮攻击。

  第二天晚上的批判会是在办公楼门前的场地上举行的。黄鼠狼挂着八只三百瓦的大灯泡,照得会场如同白昼。巨大的横幅上写着“彻底清算四人帮的爪牙、反革命分子赵正彬大会”。赵正彬一见,如五雷轰顶,心想:“反革命分子?谁定的性?这肯定是黄鼠狼背着上级组织的毒辣阴谋……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坚决奉陪到底!”

  “反革命分子赵正彬是四人帮的黑爪牙。他昨天公然在隔离室卜挂算命、书写反动诗词,今天要对他的反革命罪行彻底清算,先把赵正彬揪上台来,向大家低头认罪。”黄鼠狼张牙舞爪地嚎叫着。

  “我自己会走,不需要揪!”赵正彬整冠出场,健步走到台前:“同志们,我赵正彬大家了解,四人帮进监狱之前根本不认识我这个弼马瘟,张腾志当时下连队当兵一年,虽然与我同在一个师站岗,但他根本看不起我这个普通士兵,我与他一无电话联系,二无书信来往,三没同桌吃饭。总之,我与四人帮毫无牵连,一身清白,凭天可表,须死无憾!而黄鼠狼心怀野心,为人歹毒,信口雌黄,倒真正像四人帮的走狗和爪牙……”

  “唉,你说什么?你敢诬蔑我?”黄鼠狼气急败坏地冲到赵正彬跟前,“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反革命!”他一耳光煽向赵正彬。赵正彬迅疾躲过,黄鼠狼竟煽了个空。赵正彬雄狮般的怒吼起来:“老子心中无愧,不怕打雷,奉陪到底!”只听啪的一声,赵正彬一个闪电般的直拳不偏不倚、不上不下、不左不右、稳稳当当地击中了黄鼠狼的左眼窝。“扑”的一声,黄鼠狼已经仰面朝天地被击倒在地。黄鼠狼哼哼唧唧地翻滚而下,又迅速爬起来,疯狗一样狂吠道:“快上来人,抓住他,给我往死里打!”于是,立即从会场中冲出两个被黄鼠狼封官许愿的二黄(北方人叫刺头)直逼赵正彬。

  “住手,谁敢动赵书记一根毫毛,老子们就跟他拼了!”话音刚落,早有五个头戴矿帽、手持钢揪的采煤工人怒气冲天地跨到了赵正彬的身旁。黄鼠狼和那两个二黄倒抽了一口凉气,直往后退……

  “不好了,黄组长,乱套了,井下停产了,工人们为赵书记鸣不平,要罢工,都冲出了井口……”

  “……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定是赵正彬操纵的……同情反革命,自己就是反革命……同情反革命,自己就是不革命……”黄鼠狼左手捂着青紫肿胀的左眼,几乎语无伦次地在那里无奈地嚎叫着。此刻,那个长着一张蛤蟆嘴的副组长跑到黄鼠狼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嘴角抽搐了几下,才愤世嫉俗地、失却常态地喊道:“散——会——”

 

  3

  半年以后,赵正彬被宣布无罪解脱,恢复职务和工作。黄鼠狼们强加在他头上的厚厚几袋专案材料叫上级党组织给他一把火烧掉了!是党澄清了他的冤假错案,是伟大的工人群众在昏天黑地的审查中拯救了他的生命。他饱含热泪,欣然命笔写下了一副对联:

 

  谋福众工人需披肝沥胆;

  感恩共产党要竭智尽忠。

 

  他用刚劲圆润的魏碑体写在宣纸上,装祯后挂在自己的中堂上,一直延续到他以后的岁月。他要借它时刻警示自己:得志时不能忘记工人群众,失意时不能与党离心离德。

  就在赵正彬解脱的三个月前,杨晓兰被选派到省化工学院学习,一去三年。赵正彬自愧年龄、家庭、学历的差距,对杨晓兰不敢追求,再加上时空上的阴差阳错,两人几乎失去了联系……

  上午,一束阳光洒进了片石小屋。赵正彬认真翻阅着杨晓兰带来的文件,是省委、省政府批转省厅关于《大打矿山之仗,狠抓综合利用》的内参材料。赵正彬飞快地看完,脸上掠过一丝丝忧郁,眼神异常深沉。

  赵正杉做梦都没想到,新调来的技术员竟是杨晓兰,更没想到,曾经萌生爱恋、同情、支援自己于患难中的她,又像一只金色的凤凰飞到了自己的身边。

  杨晓兰此时已经25岁,显得比过去更加成熟和出落。在她的青春年华里,对待众多爱慕者的追求、风化正茂者的倾心,她总是善意相告:她早已有了朋友。但她始终不暴露是谁。大多美女的罗曼史是吸引人的重要新闻。她面对别人的提问,总是调侃地说:“我的恋人是个略高于我的男子汉,浑身充满军人气质,沉稳中显潇洒,眉宇间闪英气,敢为事业担风险,只是秉性执拗,与其说是一匹骏马,倒不如说是一条犟牛……”关心她的人们自然要对号入座,但谁都没有想到是赵正彬。

  赵正彬的生活多么需要她!何况人近中年,要迅速办起这个厂,她来得多么及时。可惜,赵正彬打算的却是停办。她受得了吗?她会怎么对持?

  门外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赵正彬回头一看,杨晓兰拿着自由夹进来,笑吟吟地说:“易大振副局长讲,辛铁书记催得很急,要我协助你迅速把设计图纸和预算报告拟就送去,预算按500万元分摊。你先带我到现场去探测。”

  “你不说我也要带你去的。”赵正彬站起来,“不过,说实在的……”他顿了顿说:“我不打算办这个厂。”

  “你说什么?”她惊讶地问,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打算办这个厂。”赵正彬喃喃地重复说,双眼凝望着她,露出期望的神色。

  “为什么?”她愣住了。

  僵立对视。

  时光失去一刻。她突然顿悟道:“你人没糊涂,怎么青天白日说胡话?”

  “不是胡话。我已经作了细致的调查分析,准备起草停办硫酸铝厂的报告。”赵正彬脸色凝重地说。

  “你……”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睛逼视着他。

  “真的,晓兰,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只是觉得这个厂的前景暗淡,投产就会面临被迫停产,结局是给人民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

  “硫酸铝生产工艺并不复杂,技术难题也不多,只要抓紧,三个月就可以建成投产。我能够担保拿出合格产品去抢占市场。再说,我们把堆积如山的煤矸石转化成工业产品,实现矿山资源综合开发,这该是一件多么有价值的事业!”

  “你已经点到了正题:问题就在于没有市场,关键是硫酸铝用途太小,仅仅只是净化水一种用途。偌大的一个矿务局,浩浩三万人之众,生活用水所需要的硫酸铝一年的需要量,我们投产后,半个月的产量就达到了饱和,就本省而论,它不是饱和,而是严重地供大于求……”

  杨晓兰微微震颤了一下,心里已经觉得赵正彬言之有理,但她所承担的责任正好与他的观点相反,于是她反驳道:

  “这是上级的意图和计划,你只能无条件地执行,根本用不着你去左顾右盼!再说上级只要你办厂,并没有安排你去找市场、找销路!”

  “我的确是在左顾右盼中动摇了办厂的决心。但是,这一顾一盼是极有价值的。我调查了方圆200里以内的八个硫酸铝厂的兴衰状况,已经倒闭七家,都是近两年发生的事。刘镇的硫酸铝厂花了300多万元建起后,投产只半年,因经不起月月亏损而倒闭;枝市的硫酸铝厂花了400万元建成后,投产仅八个月,因产品无销路,被迫下马……这些厂用人民币买来的高压反应锅、浓缩锅、粉碎机、水塔一般大小的硫酸桶……都被扔在荒草里,日夜风蚀雨剥,化为锈铁一堆,只有春城的硫酸铝厂还幸存着,因为销路差,价格不得不由每吨440元降到220元,前景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我们把这个厂办起来容易,垮下去更容易。人垮了,丢了乌纱帽,无碍大局;厂垮了,500万巨款,就会被我心安理得地打了水漂,你想过没有?……”赵正彬如数家珍。

  “够了!垮与不垮,这点钱算得什么?不说偌大的一个国家,单在本局也是九牛一毛,更无人追究你的责任,要是你坚持不办,并有可能逼着领导就范,但是哪有不办厂而成为英雄豪杰的?组织和领导又会怎样看待你?笨蛋!无能!巴掌大一个厂都抓不起来!”杨晓兰脸色涨红,目光犀利。

  赵正彬被杨晓兰的话震惊了,心里火烧火燎地冲动,但他把要说的话强压在喉咙之下,默默地说:“500万,我的天,难道是一根牛毛吗?多大的一根牛毛!用它能建造6万多平方米的住宅,可让1400多户矿工家眷住上满意的新居!用它能换500多辆上海130大货车,可以组织几个车队!这哪里是一根牛毛,分明是一条偌大的金牯牛!亲爱的杨晓兰,你在大学深造过,眼界大多了,可是在经济建设的实战中千万不能把金牯牛当成牛毛,否则,会成为罪人的,懂吗……”

  终究是谁也没有说服谁,双方都觉得继续伤神费力地去无济于事地争执,绝不会出现新的转机,便不欢而散……

 

  4

  杨晓兰踏着夜色,几乎是东倒西歪地回到了女工的集体宿舍。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杨晓兰搜尽百转回肠,往事泉涌:

  我和他赵正彬究竟是什么关系?工作关系?恋爱关系?第一条是肯定的,而第二条,第二条仍然扑朔迷离,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表白一句令少女动心的话——“我爱你!”如此固执的一介武夫,不!简直是个顽固不化的芋头!怎么长期让一个芋头盘距在自己的芳心中,我究竟看中的是他的什么?她不停地反问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可悲、可笑,更准确地说,是可怜!

  她哭了,她的泪珠一滴接一滴滚落,潮润了自己的花色枕头。她几次试图擦干,但擦不干,止不住,像淙淙山泉。

  她内心珍藏的隐私只有娘知道。她的娘是善良、操持、贤慧的优秀女性。她的父亲对她择偶的标准只有一个:“生的孩子必须姓杨,以续杨家烟火!”但娘没有苟同,她只要求女儿婚姻美满称心。

  女儿长大成人了,俊美得像艳丽夺目的出水芙蓉,婚姻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娘老子的一大桩心病。

  娘第一次问她,她说了两个人。以后,她又多次把两个人的条件提出来,请娘定夺。

  “你的心到底偏向哪一个?”娘问。

  “赵正彬。”杨晓兰回答,“但是,他是过婚,又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年龄长我12岁,只怕娘和爹不乐意!”

  “年龄倒不是拦路虎,只是两个年幼的孩子,你要承担做妈的责任,何况你自己也必须有一个孩子,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是蛮辛苦的。你想过没有。”

  “早就想过多次了,辛苦仅仅就那么十几年时间,再说,孩子并不是久远的负担,而是财富,是无价之宝,何况人生一场,不吃苦哪有甜……”

  娘觉得女儿说得很在理,也就认同和支持了。

  过了几天,娘仍然觉得不踏实,生怕女儿一只脚踩两只船,就问:“那一个同你谈了好多天?”

  “刚开始呗!”杨晓兰漫不经心地答。这里的“那个”,是专指候耳光——矿务局机关那个翘鼻子的公文抄写员。

  “你同他动手动脚没有?”娘又问。

  “唉呀,我说妈呀,你说到那里去了?不谈到结婚那天,任何人休想同我动手动脚,你就放心好了!”杨晓兰简直斩钉截铁地说。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娘放心了。”

  ……

  和候耳光之间仅仅是爱情的萌芽,准确地说还只是一个比较接近的同事和朋友。但候耳光追得紧,几乎每天都给杨晓兰诚惶诚恐地递交一封情书,而一直未得到杨晓兰只言片语的回复。

  有天晚上,候耳光第一次约了杨晓兰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月黑星隐,行人稀疏,候耳光猛不防地抱紧了杨晓兰,嘴就贴了过来。杨晓兰情急之下,用右手奋力挡去,由于用力过猛,竟然像一记耳光拍到了候耳光的面颊上。

  “候耳光,你怎么可以这样放肆?”杨晓兰怒吼到。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这个亲昵的动作还放肆吗?”候耳光边摸着疼痛的面颊边无奈地说。

  “我是你的什么人?你还只不过是单相思,我连“我爱你”三个字都没吐,怎么就算你的人?你是不是疯了?”杨晓兰气愤地说……这件事恰好被两位同事听到了,都伸着舌头往外传:“候耳光不怕丑,向杨晓兰求爱,被杨晓兰一耳光拒绝了。”

  从此,候耳光这个混名就取代了他的真名。

  候耳光反而以此为荣。他想,这是应了那句老话:骂是心疼打是爱。再说:“男人在恋爱期间,经受不住女人打骂的,爱情注定会失败的!”他不知在那里弄来的这条真理。于是,他并没有放慢脚步,反而加紧了对杨晓兰的攻势。

  杨晓兰仍然不冷不热。“我爱你”那三个字可能对候耳光已经永远无缘。

  不久,发生了一件令杨晓兰无比反感和恶心的事,几乎把她与候耳光的同事关系推向了绝境,至于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的恋情更是荡然无存。

  就在赵正彬含冤被审查期间,身为黄鼠狼表弟的候耳光居然写了揭发赵正彬的黑材料。消息传到了杨晓兰的耳朵里,杨晓兰不无愤慨地找到了候耳光。

  “候耳光,据说你检举揭发了赵正彬?”杨晓兰强压怒火地问。

  “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候耳光故作惊讶状。

  “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杨晓兰顿了顿,继续说:“你不要追问消息的来源,我问你,你到底写没有?”

  “我……我……写了……”候耳光吱吱唔唔地回答。

  “都写的什么?”杨晓兰目光似剑。

  “写他歌颂四人帮的死党张春桥的侄儿张腾志……”

  “他怎么歌颂的?”杨晓兰目光愈加犀利。

  “他说与张腾志同在一个部队战斗过一年。”

  “是你听他自己说的?”

  “我从来没听他亲自说过,是黄鼠狼找我写揭发材料时告诉我的!”

  “赵正彬那个部队几万人不都是成了与四人帮有牵连的反革命?再说黄鼠狼受意你诬陷好人,你良心何在?你的正义感何在……荒唐!无耻!枉费你披了一张人皮!正告你,候耳光,你今后不要再对我抱任何幻想,我永远不会爱你!”杨晓兰气得脸色苍白,愤愤地走了。

  杨晓兰同候耳光从此一刀两断。

 

  5

  那是一个波涛汹涌的不眠之夜。杨晓兰辗转反侧,直到日出东方;赵正彬浮想连翩,长夜不寐。

  “……你们都是领导干部,都是真抓实干的企业家,在商品经济大潮来临之际,一个优秀的企业家要胸怀大志,做到心中装一个产品,手里抓一个产品,口里含一个产品……”这是辛铁到矿务局上任后的第一次精彩演说。这个高瞻远瞩的观点居然发表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前两年,它的科学含量和价值显然不是本文来得及表达的。这番话有人可能会后就忘却了,而赵正彬一直把它当成金玉良言。

  两天后,兵分两路:周副厂长带队北上,到省城调查全省硫酸铝的供求情况;赵正彬和杨晓兰等五人南下,到两家大型砖瓦厂学习取经。

  周副厂长是通过在省城供销系统的一位领导,也就是赵正彬原部队的一位老首长的关系,很快摸清了情况。硫酸铝滞销严重,积压如山,各地被迫下马的生产厂家不计其数。

  赵正彬们也很顺利,往返五天就达到了预期目的。

  但是,此行并没有改变杨晓兰的观点。而赵正彬更加匪石心坚。

  “要停办硫酸铝厂,不亚于一场狙击战,弄不好会丢盔弃甲、落荒而走……还有……”赵正彬在来回踱步中,连续抽完了两只烟,真正尝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

  夜深人静,片石小屋的灯光下,赵正彬铺开稿纸,刷刷地动了笔。

  杨晓兰突然推门进来。她把两条大前门香烟轻轻地放在他面前。

  “哪弄的?”赵正彬起身惊讶地问。

  “易大振说这里不好买,给你捎来一条,我也顺便给你带了一条。”杨晓兰边说边坐在他身边,撤开包装,抽出一支递给他。他划火点着,清香可口地抽着,一缕缕烟絮袅袅上升,又把他带到了那挨整的岁月。那时候,他细细品味杨晓兰送给她的大前门,红彤彤的火芯恰似她一颗炽热的心!她冒着受牵连的恐怖和危险,点燃了他的生存和希望之火……她是何等高贵的品质和情操!他在追溯中沉思,在沉思中升华!

  “你真的在写报告?”杨晓兰屏住气息问。

  “我反复思忖,这个厂不能办?”赵正彬心绪很不宁静。

  “你应该权衡利弊!易大振昨天专门找我谈了你的情况,他是从内心爱惜你的,你很清楚,自从杜家榜煤矿淹井之后,你的政治前景已经暗淡,当时对你的处理确属不公,易大振为了你一直在拒理力争。可是,处理既成事实,荣誉是很难失而复得的。他同辛铁书记是老感情,他多次向辛铁推荐你,只要你把这个厂抓上去了,所有的领导都会站在新的高度重新审视你,辛书记才能在常委中赢得发言权!”

  “说真的,小杨,这些我都想过了。”

  “想过了,就得把弯转过来。这回,认真期待你听我一次劝告!”杨晓兰目不转睛地谛视着他。

  “唉——!”赵正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杨晓兰见他神情游疑,感伤地说:“你在部队是块好钢,由于你的拘执丧失了晋升为将军的前程;你曾经是省军区表彰的优秀武装部长;你曾经领导一个几千人的煤矿迅速摘掉落后帽子,连续三年成为省煤矿战线的先进企业,直至跨入全国先进行列……而现在,你怎么一蹶不振?”

  赵正彬隐隐地掠过丝丝不安,像成群的蚂蚁在心里燥动。过去的声誉算什么?过眼烟云!荣誉能记在自己账上吗?党的章程什么时候规定过?他直愣愣地看着杨晓兰,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你的固执真是不同凡响。我千里迢迢来到你的身边,是希望见到你不再失败!已经是37岁的人了,再几经折腾就是半百,你把厂抓上去了,领导欣喜;你抗拒不抓,谁会原谅?我也赞同你的看法!共产党人总不能见风使舵,但是,当人生的特殊时候,比如这一次,应该允许灵活!何况这次根本就不是见风使舵的事件。”杨晓兰朝着他说,眼里闪动着飞灵的光芒。

  赵正彬是否犯傻了。他想到了易大振,这位与自己情同父子的长者,还会善待自己吗?他想到了辛铁这位前途无量的优秀指挥员还会看中违背他旨意的部下吗?他想到了杨晓兰,难道还让她为自己担心受吓,让自己的坎坷生涯再去折磨她的青春年华?

  他的眼睛变得昏暗了。昏暗中,突然发现两颗晶莹的泪珠在她面颊上移动。他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左肩,断断续续地说:

  “小杨,你——别——这样,其实,我——比你——更难受!”

  ……

  沉默,漫步;漫步,沉默。已经月到中天,赵正彬和杨晓兰坐在一块墨色的山石上,对面不远的山峁,残留着大跃进年代大办钢铁的破败的黄土炼铁炉群;当时满山遍野的参天古树都被这些土炉子“消化”了,剩下一片没有乔木,只有野生植被铺就的深绿色岗峦;用广大乡民交来的铁锅、铁锹、铁犁……炼成的钢铁像玛卵石一样堆集在草丛中,灰灰的,秃秃的,似座座坟丘。

  “晓兰,说心里话,我一看到这副惨象,就有说不出的寒碜,那些壮观的森林资源竟然化着一缕青烟……这难道不是盲目生产给国家造成的损失吗?而当年在这里“大跃进”的干部们不为当时的盲从而内疚吗?他们有的即使青云直上,能不羞愧这一惨痛的过失吗?……”赵正彬神色凝重,话语激昂。

  又是沉默。

  只有夏夜的鸣虫,鼓蛙在满山遍野胡乱地组织无节奏的合唱。

 

  6

  停办硫酸铝厂的报告和申办砖瓦厂的报告同时送到了矿务局。

  “我赵正彬绝不是苟且偷生之徒,我不能辜负领导和工人群众对我的信任,我决心两个月办成一个高效益的砖瓦厂,半年挣回投资,五年的生产量要满足全局三万多职工家属住进高楼大厦的所需要的全部砖瓦,然后再拓宽市场,努力实现月月盈利,年年增收……如其不然,我以党籍担保!”

  这是赵正彬以个人名义在第二份报告中写的前言,准确地说,是言辞激烈的军令状。

  两个报告是他亲自送去的。他花了一天搭大半夜的功夫,拜访了每一位权威领导。他把两个报告破天荒天地给每位政要都抄送了一份,渴求得到应允和支持。

  可惜辛铁书记到省城开会去了。

  赵正彬的“飞鸽”坐骑,伴随他在沉寂的山区公路上缓缓流动。启明星亮晶晶地升起,然后又迟疑地淡淡消失。晨曦的东方,霞光万丈,一轮红日喷薄跃出。他已经走完了最后一程路,回到了片石小屋。他密密地挂满晶莹露珠的眉棱下,眼窝深陷下去,眼睛红红的,倦倦的,头颅像顶着磐石一样沉重。他实在该美美地睡一觉了。

  杨晓兰突然推门进来。她的脸色苍白,神衰力竭,像一尊神女雕像,鹤立在他面前,他吃了一惊:

  “你——,是不是病了?”赵正彬疑惑地问她。

  “这得问你自己……,你一走,我就浑身不自在,真令人愀心。”她木讷地说。

  “哦,结果很好。只是辛铁书记在省城开会,还要再等三天才能返回。我把报告送给余局长,他认为很重要,很有价值,立即把在家的几位副局长招集在一起,听了我的口头汇报。经他们研究,初步同意了我的报告,并准备集体给辛铁书记做工作。”赵正彬倦意顿消,显得异常兴奋。

  “易大振副局长呢?”她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易副局长因公外出,我一直等到深夜。他先是怒气冲天,拒绝看我的报告。接着,他气极败坏地骂我是草包,是个扶不起来的泥神,是存心给辛铁书记抹黑……”

  “你的确需要你最信任的人在你背后猛击一掌!”杨晓兰从心底发出了感慨,“后来呢?”

  “我平生第一次看他暴怒。我只好佯装告辞,便推车起身。他突然命令似的喊到:“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我于是像小学生一样,又返回到坐位上。这正是我所渴求的时空。”

  “你是我的领导,又是我名副其实的良师,你怎么粗鲁地待我,我都会逆来顺受。不过,恕我直言,你还是要像过去那样诲人不倦……我见他的怒气渐消,才敢按他的意图汇报了两个报告所阐述的充足理由。他的脸色慢慢变得慈祥起来,他的口气也渐渐地开始松动……最后他终于同意过几天,劝辛铁改变初衷。”

  “你知道很多一把手都是唯我独尊的。辛铁书记虽然是位胸怀如海阔天空的高明领导,万一他执意不改初衷,你怎么办?你如果失去了最后这条防线,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吗?”杨晓兰激动得说不下去,瞪着失神的眼睛,颓伤地坐到椅子上。

  赵正彬轻轻走到她的身边,弯下腰捧起她的脸蛋,隐秘而低沉地说:“晓兰,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吗?我的最后一条防线,不在别人那里,而在你这里——你的支持,你的爱!还有一条共同的防线:就是在抚育我们长大的党哪里,在什么时候都不摈弃我们的矿工群众那里。这是我在蹉跎岁月中深刻领悟的……”她慢慢推开了他的手,嗔怪地说:

  “你倒会用大道理来开导我,是吧?”

  “不,这些大道理可能有人比我还表达得更准确,更生动,但真正付诸行动就千差万别!你和我,包括所有的干部都是吃党和人民的奶汁长大的,我们要把奶汁变成一股以天下为己任的公仆力量。否则,党的形象就会自然在我们心目中淡漠,个人主义就会像瘟疫蔓延;人民群众的利益就会在我们眼前消失,升降荣辱的一己私利就会在我们心中无限膨胀;它无异于儿子背叛慈母,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她的眼睛蓦然一亮,但很快又垂下眼帘,然后慢不经心地说:“我是为你好,可是,你连我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她搐动了一下身子,悻悻地跑开了。

  他迷惘地目送着她。她那婀娜多姿的仪态,她那步伐娇健的身影,突然使他如痴如醉起来。但猛一转念,他又觉得自己像大漠一样空虚,灰濛濛的,空荡荡的。他渴望她回来,她会再回来吗?“我一定得说服她,她眼中的那层阴霾是现实生活的另一方面反射的,而她的心灵仍然是赤金般的纯洁,天堂一般的高贵。她永远是我枕上的梦,嘴里的歌,心中永不坠落的红太阳……”

 

  一年以后,赵正彬的砖瓦厂红火得像举世触目的奥运会,令人刮目相看。它生产出的优质砖瓦正在为广大矿工盖起一栋又一栋舒适宽敞的楼房;它还光荣出席了省直企业扭亏增盈的代表会。辛铁书记已调回省厅担任了一把手;易大振提升为矿务局局长;赵正彬被破格提拔为副局长,而且是辛铁提名的。

  一年半以后,杨晓兰为赵正彬生了个胖小子,取名杨忆铁,名字是易大振敲定的,其真谛是希望小家伙以后像辛铁一样:眼界如睛日的天宇一样高远,心胸似容纳百川的大海一样宽广……

 

 

  2008年5月脱稿

 

  (中国书法协会会员,中国当代硬笔书法家,中国东方书谱书画研究院院士,中国百科全书编篡委员会特邀编委,北京市写作学会会员,湖北省杂文学会会员,松滋市作家协会个私协分会主席,已出版文学作品集《冯广云文集》)

 

  编辑:东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