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曹杰是小镇某所第三任所长。
所部呈四合院落，中间一块菜畦被分成两半：一半是食堂的，另一半又被劈成四等份，所内家属户平一块。菜畦的东、西、北面是三排挺拔的水杉，像卫队;南面是两棵高大的梧桐，似门岗。夏季景色分外宜人：下面浓绿映翠，幽静清新;往上仰视，呈井字形的树丛茂叶摇曳，碧波翻滚……
水杉和院落是第一任的三位正副所长的建树。有一年调工资，比例百分之四十、四舍五入、三个共一个指标。这三位功臣都年过五旬，长工龄、低工资。调谁?僵持着，一天接着一天评，定不下来，最后只得夜以继日地搞通宵，谁也不洗澡、不消夜，也不开口，天亮的时候，还是“一把手”高明：“比栽水杉，谁栽的最快最好，谁的贡献最大，谁升级。”三排方位不同的水杉便同时诞生了……不久，上级果断采取组织措施，三人从此各奔东西。
南面梧桐树是第二位所长栽的，栽后不久，便暴猝于高血压。
曹杰是第一个带家属进院就职的所长。他妻子是养猪种菜迷，倒也勤快。他上任不久，这块公有菜地便分成了五块，实现了耕者有其田。他又搭起了猪圈。接着养猪、养羊、养鸡、养鸭、养狗的个体畜牧业在院内应运而生，各种不同规格的棚圈充满了旮旮旯旯，只是没有人搭狗圈。曹杰是惟一酷爱养狗的，一年一条。这颇遭所内人员反感，但又不便提意见，只好任其年复一年。
爱树者居多。恨树者有之：因为树荫遮住了少许菜圃。不过，恨者还是认为树功大于过。于是，大家时常不约而同地怀念栽树人。曹杰突然从中领悟，要是没有这些树，前任们兴许被忘得精光!但他觉得栽树人缺乏经济头脑，目光短浅。
曹杰决定栽柑橘。但是，往哪栽?他陷入了困惑。
2
曹杰47岁，矮个，近视眼，花白偏头发。他过去是镇里多年的秘书，能撰公文，硬笔行书也呱呱叫。文人墨客少不得效法李白：斗酒诗百篇。因此，他至今还必须日饮三顿酒，每顿三两三，碰到愉快时，四顿五顿不等，从来不醉。认识他的、和他喝过酒的都称赞他海量。大多饮者有酒无菜是刹酒兴的，他不，有时候一条黄瓜、一个生薯或一节藕稍，就能喝完定量酒，这是历年清苦生活逼出的。现在收入增加了，但家庭建设规格也在扩大：三年前就计划建私房，得一万多元，谈何容易!只能靠开源节流。因此，他的酒依然饮得清淡，还把抽白烟改为抽土烟了。
一个星期天，他专程从市里请来了私房设计师，姓马。马技师本职是培育柑橘新品种，房屋设计是业余爱好。他俩是至交。马技师看着院落说：
“老曹，这树栽得好，要是再弄些柑橘栽，那该多棒!”
“何曾没想过，就是没地方!”
“可以在菜畦中间栽。”
“可惜，这些菜地都分到了个人。”
“收回不就得了!”
“有难度。什么事一成习惯，改也难。不过，我总有一天会收的!”
“收不得……”曹妻突然过来插嘴，鸭公似的叫着。
“为什么收不得?”曹杰不悦地噔着眼睛问。
“你收人家的菜地，别人不捅你的先大人!”她急中生智地说。
“我偏要收，我就不怕虎大!”曹杰脸红了。
“那我的菜就往你屁股上栽……”
“住嘴!不关你屁事，进屋摆酒去!”曹杰觉得太失体面，愤怒地命令着。
“唉呀!不要太认真，都怨我，只当我没建这个议!”马技师难乎为情地说。
她平日就怕曹杰发怒，加上客人劝解，也就知趣地走了。
“我看阻力还在贤内助，你得先说服她。”马技师笑着说。
“女人就是屁多……”曹杰余怒未消。
“她不会想，到时候，你的房子一竣工，后面的那样空阔，何愁菜地!”马技师提醒着。
“对嗒!再说集体的园田，就是要收回统一管理。”
“我看这样，我那里有三年结果的新橘种，现在正是抢栽季节，马上弄几百根来，我无偿地支援你。头一两年荒不着蔬菜，这样过度就稳妥了!”
“你想得好绝!真不亏为智多星!”曹杰喜悦地拍着马技师的肩膀，茅塞顿开。
……
当天夜晚，曹杰果然说通了妻子。
3
第三天中午，就运回了两大捆橘苗。曹杰有意试探军心，推说有事，委托骆副所长在家召开栽橘动员会议。哪知骆副所长有职无权，只有鬼才听他的。大家听说栽橘，立刻大哗：
“不吃橘子过得去，不吃蔬菜就不好过。不知领导是怎么想的。”唯一的女青年小徐首先开腔。
“我的豆角、黄瓜、苋菜下了两次种才出土，还扭伤了我老娘的膀子，为什么不早打招呼?害得我们枉费功夫!”经济检查员老龚接着不满。
“所长买好地建房，连菜园都规划了，那还管我们吃不吃菜?”部队转业的老匡一向说话尖刻，此时此刻更是单刀直入……
骆副所长觉得大家的意见太刺耳，但几次插话都止不住。
“哟嗬!怎么，革命革到自己头上就发牢骚?我就拥护栽柑橘。”家居农村的老肖乘机打趣。
“老肖，做官想情理，这事弄到你头上，也不会比我们思想好!”
“我看准是老肖出的歪主意。今后弄条规定，在农村的干部也不许种菜。”……
会场突然活跃轻松起来。
曹所长陡然推门进来，满脸乌云，冲着大家说：“我费了好大的心血弄回橘苗，为的是大家。而你们不但不支持，还怪话连篇，像什么话!园田是公家的，柑橘非栽不可!不服就告我去，我看有好大的鬼出!”
室内出现了紧张的寂静，寂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老匡平日最耐不得寂寞，加上刚才又触到了曹杰的痛处，索性豁了出去：“我们在会上连话都不能说，谁还敢去告你大所长的状?”
“我看你不光是敢告状，而且敢造我的反，老实对你讲，就凭你，翻不了我曹杰的天!”曹杰随即摘下了眼镜，狠狠往桌上一丢。
“曹所长，劝你自重些!这不是你发洋脾气的时候!搞硬了，我也不怕鬼!”老匡毫不示弱，拉大了嗓门。
争吵声惊动了曹妻，她迅速赶来喊曹杰回家接电话。
“我要办的事非办不可，我就不怕虎大……”
“唉呀，你就少说一句。”她拉着曹杰边走边说，“你呀，就是不听我的，捅到了马蜂窝吧!早晨就有人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
“哪个愿捅马蜂窝?当初你不吵着种菜，我分他个屌!老子怕哪个王八日的缺菜吃!”
“也是的，这些狗日的太没良心!总算沾我们的光吃了几年便宜菜!连姓匡的都在老子们头上动土了。”
……
胳膊终于没拧过大腿。曹杰亲自挂帅，只是栽橘时，有菜地的另外三人借故没有参加。
4
不知过了多久，小橘苗吐出了嫩绿的小叶片，在春风中得意、微笑。
菜圃开始锄草施肥。老龚不小心锄掉了两株;老匡一想起就冒火，虽不仇恨橘苗，但由于心绪不宁，用力过猛，也铲掉了四根。小徐四岁的儿子松松，蹒跚地踏进苗圃，三扯两揪地报销了三根;为此，小松松还被妈妈拍了几巴掌屁股。曹杰的小公狗吃饱了撑得慌，随时随地溜进菜圃撒欢作乐，时而用鼻子嗅，时而往上撒尿，时而用脚扒、用嘴扯，可怜这些羸弱的橘苗，哪有不被连根拔起的?人们记在心里，谁也装佯不吱声。
一天，曹杰爽心，偶然到菜园察看柑橘长势，陡然发觉缺苗严重。细细一数，少了99根，心里一炸，差点气昏。于是，连夜召开紧急所务会，追查原因。他强压怒火地宣布：
“今晚开会就一个议程：彻底追究橘柑缺苗的原因……我知道，有人对栽橘不满，就进行破坏……这些人的品质何在?集体观念何在……呸!呸!……”“当然，首先取决态度，态度好，也要照价赔偿，三块钱一根，厉行补苗……”
大家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睡在小徐怀里的松松惊醒过来，准备嚷什么，她悄声哄着说：“曹爷爷追查橘子树，快别做声……乖儿子!”他怕曹杰。一听这话，仰起头，精明虎眼地观察曹杰的气象，然后又默默地藏到了妈妈怀里。
良宵在沉寂中消磨。老匡盯着一张报纸，老龚翻着杂志，老肖不知在纸上画些什么，老郑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一切都掩盖得那样平静。骆副所长正襟危坐，颇为这种气氛不安，于是说：“大家还是认真思考补救措施，就这大个事，说清楚，补栽就行了。”
仍然不顶用。又是一阵沉默。
曹杰的耐心到了极限，用烟锅在椅腿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满脸充血，双眼圆瞪，喊道：“开会就开会，不准看书写字，要不，先整会风。”
老龚合上了书，老肖停住笔把纸揉成了团，老郑睁开了眼睛，只有老匡仍旧岿然不动。
“我自报公议，十天前，栽的橘苗我的松松拔了三根，还挨了一顿揍。我表示同意大家一起赔。”小徐发了言。
“嗯，好的，三根有了着落。”曹杰边记边说。
接着，老龚和老匡也相继自报。
曹杰一拢数，合共九根，不满地说：“这远远不够数!剩下的大头，都叫猪拱了?嗯?”
老匡突然一震，脸憋得通红，但一反常态，慢吞吞地说：
“曹所长，剩下的橘苗不是叫猪拱了，而是叫狗拔了。”
“什么?狗?谁的狗?那要砸死它!”
“就是你的那条狗!”
“不会!我不信!我的狗才三个月，从来不会破坏橘苗，不会的!”
“太官僚了吧!我就亲眼看到过好些次。”老匡说着，眼睛转向了老龚和小徐。
“这是真的!”
“我还亲自赶过几次!”
“我也亲眼看到过。”
……
曹杰的火，像水银柱插进冰水里，骤然降了下来，脸色变得灰白。过了好一会，他才缓慢地说：“我那条死狗也作孽——明天——我非把它揍死不可!”
……
明天再也没有人过问。若干个明天过去了，橘苗没有补一根，狗也没有挨揍。不过，小狗渐渐长大了，橘苗也渐渐消失了——不知道责任是狗还是人。就在曹杰乔迁新居的时候，正赶上优化劳动组合。曹杰继任所长，而他偏偏不聘用老匡，从此，43岁的老匡成了编外的多余人，按战线规定，他必须自谋职业。
(1988年9月14载《工商周报》)
（中国书法协会会员，中国当代硬笔书法家，中国东方书谱书画研究院院士，中国百科全书编篡委员会特邀编委，北京市写作学会会员，湖北省杂文学会会员，松滋市作家协会个私协分会主席，已出版文学作品集《冯广云文集》）
编辑：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