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分配到市管组的第一天,组织上照顾我休息。
第一次有了工作岗位,又是热门,我激动得心花怒放;各种美好的憧憬一起展现,搅得我彻夜未眠。于是,还在朝霞打扫天庭的时候,我就赶到了集贸市场。
这就是我今后的岗位。像首次登武当山,我贪婪地捕捉着市场的阵容、行情和风俗人情。同时,也计划买蒜头,这是我生活的必备佐料。
我爱大蒜,是童年跟父辈们学来的。大蒜不但可以消毒,还可以开胃,治痢……新近的报载:还能治癌,这更加深了我对大蒜的感情。
有一年学校放了农忙假,母亲要做酱,催我上街买十斤蒜头,还不住地唠叨着小心上当。我满不在乎地遛上街,很快找到了货主。我一不会还价,二不会复秤,但想挑大个。那人一边大把往我篮子里抓,一边咕咕隆隆地说:“又鲜又干,都是上色蒜,清一色的抢手货……”我飞车回家一称,平均每斤缺三两,还有一半糖了心。母亲又笑又气地说:“你呀,书呆子,今后老老实实在家捅炉子……过些年取了媳妇,不整天吃霉粑粑才怪呀……”
“唉呀,妈,你怎么尽说这些话?”
妈却咯咯地笑出了眼泪。
而我既懊伤,又替货主害臊。从此,一提买蒜,他那摇唇鼓舌的狡猾神态就往眼前直冒。
“……大蒜,个大,肉实;物美价低,块钱三斤,老少不欺……”
这次反正不能再上当,至于讨价还价,我依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听说掺杂使假,短斤少两,今胜于昔,我又瞬息迟疑起来,心像蒜皮一样在风中飘转。
我终究在一个摊点前停住了。货主是位中年村妇。虽然年近四十,身体仍然匀称,衣着得体,突起的胸脯使她显得富态,面色红润光泽,目光明净,嘴唇边一直浮着淡淡的微笑。她的两筐蒜头个大、瓣丰,白净,干嘣。凭这蒜的成色,就足够压倒上早市的所有同行。
“大嫂,您的蒜么卖?”
“四毛五一斤,任你挑!”
“别人都喊了五毛,您不嫌低?”
“我向来不喜欢一锹挖死别人,做买卖的也要图个声誉。四毛五就是四毛五,一分不加!”她的话落地有声。
“我称三斤。”说着就往秤箥里拎,她也尽挑大个帮我装。
“妈——”一个童音突然叫道。
“你怎么不去上学?”卖蒜嫂惊愕地问。
“老师说集资费不交齐,明天停我的课!”
“昨晚我说今天下午送去,你忘了?”
“你不是说还差50块吗”
“苕憨!这蒜卖出钱不就足了。”
“快上学,别误了课……唉——,现在的学校!”卖蒜嫂轻轻叹了口气。
不由分说,说话的男孩是卖蒜嫂的儿子,正读初二。他们的对话,兀地引发了我的遐思。我触景生情地默语:“现在的学校,老师也苦,学生也苦,家长也苦,动不动就是名目繁多的费!”
她当然不知我此刻的心情,只顾过秤,那杆子望得保不住砣:“算了,三斤!”……
我付过钱,就往网兜里装。她帮我捡完最后一个时,说:“来,我还给您送一些。您这人干脆,我碰到的不多。”
她边说边捧。我急了,赶快收住网绳推辞:“不,不能再捧了,秤已经把得很足!”谁知她的动作麻利,第一捧早就稳稳当当地装进了我的网兜,第二捧被我一挡,撒了,那壮实的蒜头滚满一地。我难为情地俯身帮她往筐里捡。她急忙拖开筐拦住说:
“自家园子种的,算不得么事,地上都是您的了……”
“……”
我推辞不得。因为已经是众目睽睽,我不能刺伤她的自尊心。但我又多疑起来:她莫非知道我是管市场的,为了今后好办事?不会。因为昨晚我才被确定岗位。而且,接待我的领导都只是新交,其它人全不知道我吃几碗干饭。同时,我也没有戴上任何管理标识。然而,我还是不解地躲着,细心观察她如何对待别人。
顾客包围了她,又走马灯似的更换着,称过的又大都春风满面地离去……不一会,挤出一个神色木然的老头,慢悠悠地向复秤台走去。
那老头约莫六十六七岁,面色微红,退到后脑勺的几根稀疏白发,真像张乐平笔下的三毛。他不声不响地把藤皮篮挂上公平秤,脸上陡然露出稍纵即逝的惊惧。他又急急地调动秤砣,秤杆缓慢倾斜下去,他是在寻找能容忍的倾斜度。
“老伯,这是公斤秤,一星管二,除四两皮,您应该是二斤七两蒜。”卖蒜嫂和颜悦色地过来帮他见秤。
老头突然有所醒悟地点着头。她重新帮他往回调平,“您老再看。”老头再看那压星点,确实是三斤二两的刻度。
“啊……你还多送了二两秤……这不,还应该找你钱呢。”老头赫然地说着就往荷包掏。
“不啦,我都是这样打发顾客的……”
她微笑着,急急忙忙地转身走了。
老头投过去赞许的目光,喃喃地说:“做买卖的还是有不少的人……真正的好人……”
我的心顿时燃烧起来。我猛然发现她那样高大,那样优美,那样有气质;还有她那颗纯洁的心,像蒜头那样充实,像蒜瓣那样洁白净亮。
哦,我的卖蒜大嫂,但愿你为儿子凑足了集资费!
(原载1989年《中国工商报》)
(中国书法协会会员,中国当代硬笔书法家,中国东方书谱书画研究院院士,中国百科全书编篡委员会特邀编委,北京市写作学会会员,湖北省杂文学会会员,松滋市作家协会个私协分会主席,已出版文学作品集《冯广云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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