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主要是为了扫墓,每年两次,正月十五一次,清明节一次。至少要上七座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爹,还有父母的,似乎躺在墓地的亲人比活着的亲人还要多。回老家只能来去匆匆,很难得住留一晚。
除了奶奶没见过,其他几位亲人是我成人以后十年内离去。
有许多人很奇怪当我还只30多岁的年龄时怎么对佛法有兴趣了呢?在很多人眼里,学佛应是老年人的心灵寄托。不足十年的时间,有这么多亲人相续离世,如果我还不去思维人生,思维死亡,那我也太愚痴了吧?
有人说,一个人真正长成熟,需经历一次亲人的死亡,可是我一次又一次经历了这么多亲人的死亡。父母亲走在外公外婆前,白发送黑发的痛楚加速了外公外婆的离世。在那些总是戴孝的年月里,经历了无数以泪洗面的夜晚,我总要从这样持久的生命痛苦中去探索和追寻生与死的奥秘吧?
生从何来?既然注定要死,为何要生?为何生命如此无常,有那么多可死的因缘?命运是不是有定数?由什么来定呢?死是不是意味着生命的永远终止?为什么在无数的梦里,亲人依然是那么充满生气的样子?他们真的死了吗?思想也不存在了吗?……
可幸我遇到了殊胜的佛法,学习多年,总算把这些问题弄明白了。人到世上来不是因为债务就是赋予某种使命。一切的痛苦和磨难是自找的。有果可推前因,有因必有后果。要知前世因,今世受则是;若知来世因,今生做则是。六道轮回中的生命,没有真正的消失,永远只是穿越在过程中,由着业力的牵引始终以不同的生命形式流转轮回。
30多岁的时候,我已经达到了四十不惑。从这点意义上说,比许多还在迷梦中流连忘返的人幸运多了。
我未出生时,父亲在奶奶坟前栽了一棵皂夹树。父亲健在时,竟忘了问一问,那么多树种中为何偏偏选了最难长成材的皂荚树呢?好像一般人都习惯在坟前栽柏树或者松树。从记事起,就觉得这个树让我感到特别亲切。因总是长不大,我和小朋友能随手摘下一些小刺,粘在鼻尖尖上,当美国鬼子,还经常对人说:“这是我的树,是我家的树。”
后来堂哥在附近盖了房子。这棵树越长越高,枝叶繁茂,不但挡光,秋天落叶特多。树虽长得很慢,但是它始终不停地向着高处和周周伸延着。
有意思的是,堂哥每年越是砍枝剪叶,它越是顽强抗争地朝着高处生长。也许成人后,我有太多的忙碌和操心,好多年对这棵树不再多加留意。
直到我30多岁那年,也就是当我刚刚从一个又一个亲人去世的阵痛中稍稍缓过气来的时候,当我经历了诸多人生磨难,从一场大病中康复的时候,我的事业也刚刚达到自己人生高度的时候,这棵多年来被堂哥残忍地砍来砍去的树,竟然奇迹般结出了许许多多长长的皂荚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棵树与我的命运有什么联系!人如树否?
人到中年,叹世事艰难,产生了与这棵树生命相连的情感,对它倍生怜惜。随着树的不断长高,堂哥也渐老了,难得像过去那样对它来一次例年砍伐。毕竟搭架爬树是一件艰辛的事情。它终于在平安中度过了几年时光,也是这棵树生长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它的树枝自由自在地向四周伸展,树冠如巨伞,远看似座小绿山头。
而这段时期,我也通过文字在广交朋友,广结善缘,平安吉祥。也许是它覆盖面太广,虽然为夏日带来荫凉,但它不仅遮挡了表哥家房子的阳光,秋天时,它的树叶还散落在周周民房的屋顶上。结果遭来邻居埋怨:“落叶塞住了屋顶瓦沟,水流不畅,雨水渗漏进屋。”
堂哥已知我对这棵树充满特别情感,但又无奈邻人的怨声,只好再像过去一样每年对它进行一番整枝。有人劝我弟弟把这棵树砍了卖掉,因为时常有树贩子来打它主意,想收购这棵树。皂夹树树质坚硬如铁,是做菜板的好木材,这棵已过50岁树龄的古树至少可卖上几千元。
听到讯息,我对弟弟说:“这棵树是父亲留下来的,再怎么样,也不至于非死不可吧?50多年,它都挺过来了,绝对不能砍,应敬畏生命。它生长的时候,周围是一片原野,为什么要一步一步逼得它不能活。”
近几年,这棵树每年冬天都要接受堂哥的修理。可能树龄大了,它虽依然顽强不息地向上,但恢复的元气似乎已不如从前。它每年所积蓄的精气可能仅够疗养身上伤痛。近几年皂荚结得稀少了。
去年夏天,我回老家看到这棵树,除了顶上留下两根树枝还在坚强地在高空中撑着一点绿荫,其它的旁枝全被修理光了。我的心一阵凄楚。
不管怎么说,它还活着,在拥挤的人尘中努力挣扎着为自己争得一点生存空间,在四周越包越紧的夹缝中顽强地活着,在随时被砍伐的危险中一年又一年地怒放着生命。
佛家讲,一般树长得有人一般高时会有树神住在上面。这棵古树早已远远高过了周围的几幢楼房,也一定是有些灵气了?
我家大院儿孙已散落全国各地,也有出国在外,不说大富大贵,个个也都吉祥安乐,是不是因有古树神灵护佑这家子孙呢?
清明节,我又看到它了,仅存两根树枝,树叶还没完全张开,在寒雨和灰色的寂空中显得更加凄凉孤独。欣慰的是它的树干永远是那么挺拔而且更加粗壮。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选择栽了一棵皂荚树。如果栽的是杨柏柳之类,它的生命力不会这么顽强,而且难抵风袭虫蚀,也易被人作为良木砍伐。不能结果,也就罢了,只要它顽强地活着,还在奋力向上,就是对我最大的抚慰。这次回家得知,表哥表嫂俩因为生存问题已投奔深圳女儿家了。我想至少今年冬天它不会再一次忍受刀伤了吧?
近来遇到一些人和事,突然使我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信任也是脆弱易折,倍觉万法无常,变幻莫测,无有恒定。一切皆是因缘法,就像树一样随遇而安吧。
望着皂角树两根幸存着的枯树干,甚感高处不胜寒。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这棵树,我抚摸着树干诵起了《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般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
万法皆空,人中无我,法中亦无我,扰我者是谁?
这棵皂荚树,至今五十六年,已得到地方林业部门关注,皂荚树在当地已属于稀有树种。近二三十年来,许多古皂荚树因各种利益被伐去,城区内的几乎绝迹。我家这棵古树,最近也在侄辈声声讨伐之中,只为自己多争一点建房屋基。但愿他们少一点愚痴自私,多一点感恩与智慧。这棵历经多劫的古树,老宅中的君子,永远傲然挺拔。
成长本身就是一种痛楚,无有磨难逆缘,何谈历练增上?就像那棵树,只要把根深深地扎入大地,树枝伸入高空,生命自会圆满。
(作者本名胡雪芳 ,湖北省作协会员 ,已出版发行长篇小说《紫色蝴蝶》,散文集《并蒂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编辑:杨东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