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元旦刚过不久，连日的小雨裹着雪花，笼罩在鄂西南风景名胜区洈水的大地上，显得格外阴沉寒冷。8日上午，紧邻洈水大坝的南闸村105岁农民曾宪文，在走过一个多世纪的人生路后寿终正寝了。下葬当天，松滋市关爱抗战老兵协会以及洈水镇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来了，南闸村的干部也来了。他们向这位老者送上了花圈，表达对他在中华民族遭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用生命与热血捍卫国家和民族的英勇精神的敬仰之情。

曾宪文1915年正月十三出生在湖北省松滋市洈水镇南闸村，家里祖祖辈辈靠租种地主的土地过着贫穷的日子。20岁那年的一天，新婚才三天的曾宪文正在地里干活，突然被乡保长喊到乡公所，同时喊去的还有同村的孙安荣和叶良成两位年轻人。到了乡公所，保长叼着烟卷慢条斯理地对他们说政府看上他们三个人了，要他们当兵去。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三个年轻人的头脑一下懵了，半天不知说什么才好。回过神来后，他们央求保长先让他们回家和家人商量一下，但保长将他们三人交给几个当兵的人就离开了，结果他们被几个国民党兵强拉硬扯给带走了。

曾宪文2015年100岁时留影

他们先是被带到邻近的宜都县，在这里进行了两个月的新兵训练之后就乘船来到了武昌。到达武昌后，他们又进行了为期一年的军事训练。训练的科目主要是队列、射击、刺杀、投弹、挖战壕等。一年时间里，他们共进行了三次实弹射击，每次打五发子弹。为了防止逃跑，每个班里只发了两支汉阳造步枪，主要用来站岗放哨。

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继入侵中国华北地区后，又开始南下向上海、南京等地发动进攻。为了配合上海和南京地区的保卫战以及巩固武汉东大门，曾宪文所在部队的两个团于1937年8月开赴江西九江及庐山地区实施防御。到达九江后，他们每个人配发了一支汉阳造，一百发子弹。由于上海等地的战事非常吃紧，加上日本鬼子的飞机军舰经常沿长江一线实施轰炸和炮击，所以长江沿线的学校和重点工厂都进行了内迁，他们到达九江以后就住在空旷的九江大学里。

1938年2月的一天早上，曾宪文他们像往常一样在部队食堂门前的院子里吃早餐，突然天空出现了一架日本鬼子的飞机。飞机飞得很低，就连飞机上的太阳旗标志都清晰可见。鬼子飞机在我方驻地上空转悠了一圈后离开了，营长见状马上喊着要大家赶快回寝室拿上武器离开驻地隐蔽起来。一些行动快的人丢下饭碗跑回寝室拿着武器弹药就离开了住房，动作慢一些的人刚刚跑到寝室门口，就见到大批日本鬼子的飞机飞临营区上空，黑压压一大片。敌机瞬间向混乱的人群投下了大量的炸弹，一时间爆炸声和伤兵的哭喊声连成一片。此时一些拿到武器的士兵就躲在土沟里，大土堆旁边用手中的武器向着敌机射击，我方的高射炮也开始向敌机开火了。混乱中曾宪文躲进了附近一口堰塘边的土坎下，当他转过身来发现同村的孙安荣倒在了血泊中，肚子里的肠子和血水流得满地都是。

看着同乡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曾宪文火冒三丈，他冒着密集的爆炸声在死人堆里捡起一支枪就向敌机开火。子弹打完后他又从另外一名牺牲者手里拿来一支枪向天空射击。由于地面密集火力的打击，日机不敢实施俯冲轰炸，此后投下来的炸弹击中目标的就少了许多。由于曾宪文在此次战斗中的突出表现，他被提拔成副班长。这次战斗中他们这个团被敌机炸死了100多人，受伤的200多人。这次日本鬼子的突然袭击，给这些初次接触战火的国民党兵上了深深的一课，为他们以后打击日本侵略者积累了经验教训。

从1938年4月开始，苏联向国民党军队支援了大量武器装备，用以遏制日本军国主义向北扩张的野心。他们这个团也因此换上了一大批苏联制造的高射机枪和防空火炮。曾宪文所在连里也配发了六挺高射机枪，平均两个班拥有一挺高射机枪。行军时，班里每个人除了自身装具以外还要为高射机枪携带两百发子弹，高射机枪分别由八九匹骡马驼载。曾宪文此时主要负责一匹骡子的喂养和行军作战时的牵引管理。

曾宪文全家人合影

1938年6月，日军继占领了上海、南京等长江下游城市后，又开始了向武汉、南昌等中部城市发动进攻，妄图在半年之内实现占领中国的狂妄野心。为了配合友军拱守大武汉，曾宪文所在部队就在长江南岸的九江、庐山一带建立了防空阵地，利用本地高山地理优势与江北大别山地区的国民党部队共同组成捍卫武汉的第一道屏障。

从6月上旬直至当年的12月，日军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向武汉实施突击，每天数百架次的各种飞机向武汉三镇投掷各种炸弹数百吨。除此之外，他们还向武汉地区投放了大量宣传品。每次日机由上海、南京等地飞临武汉地区，都要经过我方设立的防空阵地。而他们经过一次，就是双方的一次生死对决。在近两个多月的防空作战中，曾宪文所在团一共击落击伤敌机13架，他们连里的六挺高射机枪打坏了两挺，十七人在战斗中牺牲了。

1938年7月中旬，日军一支海军陆战队准备乘登陆艇顺长江而上，从我军的侧背后实施攻击。为了有效阻击日军的偷袭阴谋，师部命令曾宪文所在营（此时得到了补充）和另外一个高炮营增援位于长江岸边的岸炮部队打击偷袭的日军。他们利用夜色的掩护，迅速来到长江岸边，与岸炮部队取得了联系并连夜修筑了防御工事。

第二天天刚刚亮，偷袭日军在一百多架飞机和七八艘炮艇的掩护下，乘登陆艇顺长江向九江方向扑过来。早就守候在此的我方近百门各种火炮顷刻间向敌舰开火，当时就有两艘炮艇中弹起火。此时敌人的飞机也飞临我方上空，他们采用低空俯冲轰炸扫射的方式对我方阵地实施攻击，我方阵地上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但鬼子没有想到我方在阵地周围布设了防空炮火，十几门苏制三七防空炮一个个吐着火焰射向敌机，加上二十几挺高射机枪高低配置，很快就在战区上空形成了一道道密集的弹幕，使得低空俯冲下来的鬼子飞机正好闯进我方炮弹和子弹形成的弹雨里，一时间就有数架敌机中弹起火，拖着长长的浓烟掉进了长江里，也有的栽进了老百姓的稻田里。面对我军顽强的阻击，日军无论是空中还是水面都处在极其被动的局面，经过三个小时的激战之后鬼子只好灰溜溜地撤走了。

战斗中，由于高射机枪阵地一次不能囤积太多弹药，曾宪文就带着十几个人不断地把弹药由隐蔽地向机枪阵地上转运。班长在指挥高射机枪向敌机射击时不幸被弹片击中了左肩，顿时鲜血直流，曾宪文马上接过班长手里的旗子继续指挥。由于高射机枪打上一会后枪管温度过高需要不断轮换枪管，射手在调换枪管时由于着急把手烫伤了，曾宪文接过射手的枪又重新投入了战斗。战斗结束后，曾宪文才发现自己的左小腿裤管被鲜血染红了，一块弹片斜插进了他的腿部。

此次战斗虽然成功地击退了日军，但我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由于敌机和舰炮的疯狂轰炸和攻击，我方死伤了数十人，和曾宪文一起当兵的本村老乡叶良成，也在此次战斗中被鬼子舰炮打过来的炮弹炸成重伤，牺牲在了转运去医院的途中。四辆拖拉高射炮的汽车被敌机炸毁，曾宪文负责喂养的一匹骡子也被敌机射过来的子弹打死了。

9月初，曾宪文的腿伤住院治疗还没有完全恢复，他所在的团就接到命令要去南昌驻守，曾宪文只好随部队乘船连夜向南昌开拔。他们到南昌后由于武汉战役还在紧张地进行中，鬼子还腾不出手来向南昌发动新的进攻，所以他们也就得到了片刻的修整。1938年9月底，当兵近四年的曾宪文由于十分牵挂年迈的父母和新婚的妻子，就向连长请假想回家看看。连长是个湖南人，平时为人比较和气，对老实肯干的曾宪文也比较器重。他问曾宪文探家以后还回不回来，曾宪文说一定会回来。看着诚恳善良的曾宪文，连长批准了他的请求并为他办好了探家通行证。

第二天他就乘车来到九江，准备从这里坐船到武汉。结果他在九江刚刚下车，就被几个国民党宪兵抓住，说他是逃兵。曾宪文说他不是逃兵并从口袋里拿出了通行证，这几个宪兵连看也不看就把他的通行证收走并把他扣押起来。正在他们拉扯的时候，一个当官的走了过来，他亲自询问了曾宪文几句并查看了他的通行证，就要那几个兵把人放了，并把收缴的通行证还给他，之后他又亲自送曾宪文坐上了开往武汉的轮船。此时他才搞清楚，那位为他解围的军官就是那几个宪兵的连长。面对这位素不相识的连长，曾宪文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经过十来天的辗转颠簸，曾宪文于当年10月上旬回到了家里。看到三年没见的父母憔悴衰老了许多，背也驼了，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七八十岁的年纪。此时此刻，这个经历了战火硝烟的汉子泪如泉涌。第二天他就来到叶良成、孙安荣家里，告知了双方家人两人战死战场的消息。遗憾的是当时的国民政府，对这些为国捐躯的烈士竟没有半点的抚恤和慰问。乡保长听说曾宪文回家了，以为他是逃跑回来的，立马来到他家里询问情况，当他们看了他的通行证后才怏怏地离开了。

图为《洈水旅游》报刊登寻访抗日老兵曾宪文的文章

曾宪文在家休假二十多天后，武汉战事已经接近尾声。此时日本鬼子基本上占领了武汉及周边地区，正沿长江向潜江、荆州、常德方向压过来，加上对部队此时所在位置一无所知，曾宪文返回部队的承诺无法实现了。他只好在家里伺候父母，接过父亲的手种地过日子了，这一种就是八十几年。2015年，国家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向全国征询参加抗日战争老兵的活动时，才被松滋市关爱抗日老兵协会的志愿者们发现并把他的事迹公诸报端。政府部门向他们颁发了抗战勋章并开始享受一年几千元的生活补助金。

如今，105岁的曾宪文走了。但他活得精彩，活出了中华民族不畏强暴、英勇顽强、不怕流血牺牲的民族气节。他的去世，是带着曾经参与拯救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巨大荣耀回归大自然的，他的名字将永远镌刻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丰碑上。我们向这位曾经默默奉献、清贫一生的老者深深地鞠上一躬，感谢他为民族、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撰于2022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