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浩瀚,再勤奋的人毕生也只能“饮其一瓢”。无奈,我平时读书多用“快速浏览”法,但对经典的人文读物则是细嚼慢咽,甚或“反刍”。近读《朝闻道集》即是如此。
《朝闻道集》是我国著名学者周有光104岁奉献给社会的一部惊世之作。他本人很看重这部著作,说是“记录我生命中最晚一段时间的阅读和反思”;学术界更是关注这部著作,赞誉它“是在学贯古今中外的基础上的新审视、新思考、新创造,它冲到了当代思想文化领域的最前沿,为人们打开了一扇高远清新的思想窗户”。而我读毕后的第一感觉则是:一位睿智长者与后生们就历史、时代、人生、文化、经济、民主、科学等问题的对话,直抒胸臆,坦露心迹,敢于挑战传统说法和主流话语,勇于说出前人从未说过的观点,诚如自云:“我从不讲假话,讲真话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问题。”《朝闻道集》堪称一部“真话集”。
检视周有光的人生旅迹,似经历了“三级跳”:早年留学美国,主修经济,从事经济学研究;壮年时期转行到语言文字学领域,有“汉语拼音之父”之誉;晚年走出专业的深井,探索起中国文化的历史、现状和未来走向,又得了一个“文化学家”的称谓。自然,文化研究是《朝闻道集》的突出主题。周老质疑几成定论的“东西方文化”二元论,也不同意季羡林先生提出的“河东河西论”。他明确表示,全球可分为四大文化区: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文化、以印度为中心的南亚文化、以伊斯兰教为中心的西亚文化以及以希腊和罗马文化为基础、以西欧和北美为中心的西方文化,“东西方这四种文化相互交流,产生了一个国际现代文化”。周老力摈给文化贴上“阶级”标签的庸俗做法,力反文化发展必然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机械论点,高瞻远瞩地指出:“文化的发展道路只有一条,就是人类‘共创、共有、共享’的科学道路。”值得一提的是,周老阐述的“双文化”论凸现了其文化研究的理论亮色。他认为,“现代是地区传统文化和国际现代文化相辅相成的双文化时代”,两者是并存不悖、相互补充的;而现代人则是“双文化人”,既需要现代文化,又需要传统文化,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意识到21世纪我们每个地球人应当担负的文化责任和文化使命。我颇为敬慕周老的胆识。他在全球日趋一体化的背景下提出“双文化”论,既突破了割断历史的虚无文化主义的藩篱,又摆脱了画地为牢的狭隘民族主义的羁绊。
论及地区传统文化,就中国而言,当然无法绕开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学这一话题。在《华夏文化的复兴》《如何弘扬华夏文化》《儒学的现代化》等文章中,周老集中论述了这个话题,概而言之,其与众不同之处列次:一、儒学中有跨时代的至理名言,剔除其封建性,仍有合理内核;二、儒学不仅能为封建专制服务,也能为现代社会服务;三、反神秘斗争、反愚昧斗争、反暴力斗争构成儒学的积极精神;四、汉代是华夏文化的综合和上升时期,独尊的儒学吸收各家学说中的有益成分,丰富了儒学的内容;等等。周老了无痕印地运用马克思的“扬弃”原理来对待儒学,即:对现代有指导意义的,从之;原理对,具体不对的,改之;不符合现代要求的,弃之。——足见这位百岁期颐的世纪文化老人思辨的敏锐和理论的张力。
难能可贵的是,周老在论述“现代儒学”时,将它与民主和科学这两个极具现代化底色的内容有机结合起来,使“现代儒学”有了无法泯灭的现实意义和不可动摇的历史地位。他以形象化的语言说道:“‘有教无类’跟‘赛先生’握手,‘民贵君轻’跟‘德先生’握手,这就是‘现代儒学’”。《朝闻道集》全书字里行间弥漫着对科学、民主的执著追求。作者将民主视为“人类的经验积累”“全球化时期的政治主流”“社会发展从专制到民主是历史的必然”。由不丹王国实现民主化的个案,他得出一条普遍规律:“民主无疑是世界政治制度的发展趋势,这个制度本质上符合人的本性。”周老在《科学的一元化》《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等文章中,反复说明了民主和科学之间唇齿相依的关系。他认为,没有民主撑腰,科学一旦与专制、威权、官僚主义、衙门作风结合,多半会起到负面作用和破坏作用。不是吗?现实生活中,由于权势者不接纳或轻蔑“德先生”,其备受冷落,使那些出场的“赛先生”不敢讲真话;另一情形是,权势者在“德先生”缺席的情况下,充分利用“赛先生”为其说话,制造“科学”依据,“赛先生”成了权势者的奴婢!
我认为,《朝闻道集》一书最具理论“含金量”的是作者对资本主义的理性分析。自从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断言“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列宁屡屡判定“资本主义是没落的、腐朽的、垂死的帝国主义”,一百多年来,资本主义却腐而不朽,垂而不死,相反,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将人类带入了文明的境地。《美国社会的发展背景》《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等文,以历史的眼光、科学的态度,全面而精到地解读了资本主义这部充满悬念、充满奇景的“世界大书”:它有少数资本家的剥削,也有一个庞大的中产阶层;它有对外扩张的野心,也有“化敌为友”的善意;它有经济萧条,也有新政改革;它有唯利是图,也有民主自由;它有大量的失业,也有健全的社会保障制度;它有贫民窟,也有慈善业;它有枪击、抢劫等暴力事件,也有以法律为保障的安全系数;它有威胁人类的核武器,也有给人类造福的先进科技;等等。周老得出的结论是:“雄鹰还在飞翔”,“资本主义开始了新阶段”。如此论说,令人耳目一新,尽管似有进一步论证之必要,但它委实为当今人们提供了观察资本主义的新视角、评析资本主义的新思路。尤其是周老以苏联的解体以及社会主义阵营的变化作为参照系,说明资本主义仍有生命力,而“斯大林建成的社会主义是虚假的”,从而也是没有生命力的。——从容而透彻的词语中跃现的是一位世纪文化老人的精魂!
(作者简介:沈栖,笔名凡夫、聿飞,1951年生,主任编辑,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杂文家,先后出版有杂文集《世相纵论》《明天的废话》《实话直说》《告别“社会病态”说谎》《一个公民的闲话》《无花的蔷薇》《边看边说》《余墨谈屑》。)
编辑:杨东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