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先生所著《芥末居杂记》中有一篇“难怪”：韩复榘一凤头八哥，每日饲以鲜肉活虫，修爪揉舌，珍惜甚于小妾。教其欢呼“老韩好人”，亦朗朗上口。一日早朝，众官皆至，韩坐首席众目睽睽下，八哥忽遗矢于韩帽。众官匿笑为韩所觉，怒掷八哥于窗外。

　　八哥坠地辗转，连呼“老韩好人!老韩好人!”不止。一雀见而问之：“杀尔者韩也，何新乃尔?”八哥临终曰：“余一生只学一句。”

　　八哥一生只学了这一句，皆因主人喜欢听恭维话,只教了它这一句。这话自然跟“领导英明”一样令人受用。是以旧王朝的臣民被主子赐死也要“谢主隆恩”，给主子留下一个最后的好印象，以便青史留名或荫庇家人。想来八哥也没有机会进修另类话语，即使家中来生人，三言两语后就走了，它也来不及学会。况且给它“每日饲以鲜肉活虫，修爪揉舌”的是老韩，它也只能狗随其主鹦鹉学舌了。

　　韩复榘历来被泼脏水甚多，侯宝林就为他编过“关公战秦琼”的相声，将他诬为大老粗。他出生于河北农村的一个塾师家，也跟父亲学过一点“子曰诗云”。只因家中人多负担重，才另谋生路投身北洋军。他长得斯文，字也写得好，得到冯玉祥赏识提升为营部司书生。接着成为冯的反清组织“武学研究会”的骨干之一，辛亥革命后参加了滦州起义。他擅长作战，1925年，亲率敢死队首先攻进天津，被提升为师长兼警备司令。他是第一个打到北京城下的北伐将领，人称“飞将军”。

　　宋美龄见了他常称“常胜将军”，听得他美滋滋的。蒋冯阎中原大战时，蒋介石为了拉拢他，也十分客气。唯独老上司冯玉祥直呼其名，连个“向方”的字也不肯叫，还不时训斥。加上蒋介石用银弹收买，他便跳了槽。按照当时的主旋律，也算归顺中央这个正统，维护了国家的稳定。

　　但老蒋视手心手背不一样，总不把他当嫡系。抗战时他亲临第一线，指挥了夜袭桑园车站、血战德州、坚守临邑、济阳遭遇战、徒骇河之战、济南战役、夜袭大汶口等战役，重创了日军，自己也损失惨重。面临严峻的形势，中央不支援、不发军饷，还调走炮兵旅。韩复榘认为这是老蒋借机消除异己。为了保存实力，他不顾蒋介石、李宗仁“死守济南”的命令，临阵逃跑，让日军轻易过了黄河天险。老蒋气愤至极，加上韩复榘在西安事变时曾通电支持张学良，这次公私兼顾、新老账一起算，拿他祭了军旗。老韩的头颅落地，大大鼓舞了国军士气，跟着就赢得了台儿庄战役。

　　老韩这次犯了个重大错误，蒋介石指责他丢失山东，他竟反唇相讥：“山东丢失是我的责任，南京丢失该谁负责呢?”须知老蒋也只爱听赞歌，你怎能闹得他无地自容勃然大怒：“现在我问的是山东，不是问的南京!南京丢失，自有人负责!”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其实老韩打仗有功劳，施政也有苦劳。他主政山东近八年，禁烟、剿匪、澄清吏治，重用何思源、梁漱溟等新派文人，发展教育事业，提倡经济保障，建设模范新乡村。他还划出邹平县做“乡村建设运动”的实验区，创办了“村治学院”“乡村建设研究院”。山东的社会面貌为之一新。梁漱溟回忆说：“他对儒家哲学极为赞赏，且读过一些孔孟理学之作，并非完全一介武夫。”

　　老韩是不是好人，八哥说了不算数。不过即便老韩是好人，也不能当做赞歌整天挂嘴上。老韩酷爱眠花宿柳，家中本已有贤惠的结发之妻，他又接连娶来一个优伶和一个名妓。三个女人不和谐，老韩同其中的任一个行云播雨，八哥冷不丁来一声“老韩好人”，未免大煞风景。老韩如果领来个良家妇女要霸王硬上弓，八哥不知深浅再来一声“老韩好人”，岂不尴尬万分。不妨再推论一下，当年蒋介石诱捕韩复榘历数其罪状时，八哥若在一旁唱“老韩好人”，岂不要把它怒掷于地弄得遍地鸟毛。

　　这样的推论并非异想天开。“四人帮”垮台后，就有人因为曾写过效忠信难于切割开来。查抄周永康家，发现了广东省政协主席朱明国的效忠信，他也锒铛入狱。赞歌有时不得已而唱，也不太好唱啊!

　　2019/3/21于上海泰禾园

　　(作者唐汇寅，男，生于1950年，大专文化。湖北省杂文学会会员、松滋市杂文学会顾问，其杂文《刘项还是要读书》获第四届“克权杂文奖”一等奖，杂文《贪腐的起点》获第三届“克权杂文奖”三等奖。)

　　编辑：张启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