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者，悲也”（唐·陆龟蒙）。即使替逝者立碑委实有点悲意，也被人们的智慧所冲淡或化解。其实，世人立碑的情绪和意涵远非一个“悲”字就可了结的。

特殊的葬礼规格

碑，古代用以引棺木入墓穴，它是有圆孔，“施辘轳以绳被其上，引以入棺也”，亦即下棺的工具（和现在工地上上楼板所用的叼板机的工作原理相似）。秦代以前的碑都是木质的，汉代以后才改用石头，

并非每个人都有资格用丰碑来牵引自己的棺材。《周礼》：“公室视丰碑，三家视桓楹。”所谓“公室视丰碑”，就是公室成员死后，要以大木立于墓圹的四周，上设辘轳，用以下棺于圹。该规格本是天子之制，后来诸侯也僭用之。即使到了春秋战国时代，对于丰碑的使用范围仍然有着严格的限定。

后来有人开始在光秃秃的石头上刻字记录死者的姓名、辈分、年岁甚或功绩，即如今沿用的墓碑。墓地本身是一种文化，包含了历史、宗教、建筑、语言等诸多方面。每一块墓碑都会说话，主角消失了，故事并没有结束。

“反遗忘”的墓园文化

走进墓园，人们总会有一种千篇一律的感觉，这主要表现在每一个墓地前，在逝者墓碑上刻着“XXX之墓”，并表明生卒年月，“讲究”一点的，会在墓碑背面略述其生平。现代人实行的“简化主义”，其实是轻忽了殡葬文化的丰富内涵。古往今来，墓碑也是永恒仪式的艺术显示，它是“反遗忘”的墓园文化的一种表征，让逝者得以全然的安宁，也让生者得以自如的宽慰。

希罗多德名著《历史》第七卷记载了这样一段令人回味的史实：当年希腊人抵抗波斯入侵，在侵略者必经要塞——温泉关口，300名斯巴达人奋不顾身地反抗，直至寡不敌众，全员阵亡。事后，希腊人为牺牲者建墓立碑，墓碑上刻有希腊诗人西门尼德诗句：“过路人/请传句话给斯巴达人/我们矢忠死守/在这里粉身碎骨。”虽说言辞中没有丝毫的铺陈和写实的叙述，却令人过目难忘，且产生一种情感的共鸣：300名勇士感情的主观愿望特质（为国捐躯）和客观形态特征（死亡）在长眠这个交汇点上会合。墓地不止是付之风尘，而墓碑更是见证了悲情的记忆。

欣赏妙趣横生的“哲理诗”

我读过学者刘畅的《美国的墓园》，其中有一句描述墓碑的句子颇为生动形象：“看那一个个墓碑，真像是在欣赏一首首妙趣横生凝固的哲理诗。”其实，令人肃然起敬且回味无穷的墓碑都是如此。

我上世纪末旅游俄罗斯，徜徉了莫斯科新圣女公墓。这里，且不说由涅依兹韦斯内设计的黑白两色的花岗岩几何体交叉组合在一起的赫鲁晓夫墓碑，另举两则：一位企业家模样的逝者的墓碑制作成一本账本，已是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写着：“我已经还清了岁月银行的最后一笔贷款。”这句言简意赅的短语富有哲理！人们的一切，无论是物质的荣华富贵还是精神的欢欣愉悦，不都是从“岁月银行”那里所不断借贷的款子么？不同的年龄段予以不同形式、分期分批地偿还，直至还清“最后一笔贷款”而潇洒离世。真可谓：“可怜世上金和宝，借尔闲看几十年。”

与之比邻的是一位英年夭折者的墓地。他的墓碑上有一把椅子，上面搭着一条裤子、一件衬衣和一条领带（当然都是石刻的），铭文是《旧约全书·创世纪》中的一句话：“你本是尘土，仍要复归于尘土。”如此洒脱，似与中国百姓俗语——诸如“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同趣同理。

值得体味的心灵表情

如果说，墓地是死者对生者所展现出的一种生命体态，那么，墓碑则是生者对死者投射的一种心灵表情，值得细细体味。

土耳其的国父凯末尔把入侵他的国家而阵亡的外国士兵，也作为自己的儿子来祭奠的。有墓碑上他的亲笔铭文为证：“从遥远国度将自己儿子送到战场的母亲们，擦干你们的眼泪吧！你们的儿子躺在我们怀里，他们在安息，他们将和平地长眠。在这块土地上献出生命之后，他们已经成为我们的儿子。”——这里表达的无疑是一种博大的人类情怀。

但丁的墓碑亦然。1302年，但丁37岁，遭到权贵迫害，被当政者宣布终身流放，永远不准返回佛罗伦萨。从此他开始了流亡生活。晚年的但丁定居于古城拉韦纳，将一生的经历和思考倾注于《神曲》的创作。1321年，但丁在威尼斯染上疟疾，返回拉韦纳不久离世。佛罗伦萨当局提出把但丁的遗体迁回故乡，遭到拉韦纳人的拒绝。出于对这位伟大诗人的歉意，佛罗伦萨当局委托拉韦纳人在但丁墓前设一盏长明灯，灯油则由佛罗伦萨永久提供。500年后，佛罗伦萨又在圣十字教堂为但丁立了墓碑和雕像，同时将教堂前的广场命名为“但丁广场”。这座教堂里埋葬着佛罗伦萨历代的主教和显赫的权贵，但前往者多是为但丁而来。这正应了李白诗句的意境：“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生者对像但丁这样的英杰所寄寓的心灵表情是由衷而生，难以泯灭的！

（作者简介：沈栖，笔名凡夫、聿飞，1951年生，主任编辑，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杂文家，先后出版有杂文集《世相纵论》《明天的废话》《实话直说》《告别“社会病态”说谎》《一个公民的闲话》《无花的蔷薇》《边看边说》《余墨谈屑》）

编辑：张启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