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国六年(丁已)到今年已整整100年。2016年,是我母亲诞辰100周年。
一个世纪的光阴恍然如梦,又悠然漫长。母亲离开我们已经44年。时空久远,对她的记忆,已逐渐变得模糊迷离,宛如梦幻。
母亲没有照片留存,我只有不断的思念,才能把她那慈祥而略带严厉的容貌镌刻在心里。想她时,只要闭上眼睛,母亲的身影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当我极不情愿地睁开双眼时,却已泪流满面了。
世纪老人于母亲很不公平,给予她的时光仅短短56个春秋,且一路风尘。当她刚刚看到一缕阳光(儿女成人)时,病魔却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生命。
母亲因何疾而终,至今也不得而知。我记得,临终前好长一段时间,母亲被胸部灼热高烧煎熬着,我们用好几个装满冷水的瓶子在她嶙峋的胸前不停地滚动降温,最终也无济于事。她走得实在太累太累!当乡亲们送她上山时,从棺木中溢出黑红色的血一直流到她的墓地……
母亲生前,应该是她们兄弟姐妹中的善者、能者。母亲的娘家是从依临长江的巴东迁往松滋朱家埠的,就是现在的老城镇凤凰岗村。她们兄妹共七人,二男五女,五女中她排行老四。由于家境贫寒,目不识丁,能叫出名字的只有我的两个舅舅和母亲。大舅叫张绪洲,小舅叫张绪武,母亲叫张绪秀。母亲的二姐、三姐和五妹就地许配成婚;大姐嫁到了老城宝塔水库边的陈家;母亲则被父亲袁癸先(号玉龙)娶回到七八里外的木马口,拜了天地,并生育了我们五个子女(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我)。
然而,除母亲外,她的四个姐妹都命运多桀。二姐、三姐和五妹,我的二姨妈、三姨妈和小姨妈相继英年早逝,而她大姐,我的大姨妈却饱受封建礼教之苦,拖儿带女,人生窘迫。
正是因为如此境况,使得母亲在生儿育女、独自操持家务(父亲在外谋生)的艰辛之中,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原来,母亲和她三姐分别嫁给了我父亲兄弟俩。但三姐婚后不久就病逝了。父亲哥哥(我的大爹袁立先,号次功)无奈后与天星市的熊氏结婚并生下一女(我堂姐袁序芬)。但熊氏不守妇道且吸鸦片,大爹不堪忍受,愤而出走川渝,从此未归。
闻知此状,母亲毫不犹豫地将幼小的堂姐抱回家中抚养,直到成人完婚。
更可贵的是,母亲不图回报。大概在1960年左右,她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毅然把堂姐夫妇送往遥远的新疆奎屯支援边疆建设。离别那天,当堂姐夫妇融进浩浩荡荡的支边队伍从我们老家门前走过的时候,母亲的眼睛潮湿了……
松滋县城以北的木马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蜿蜒的大堤护着一河清水,河中的一座石桥,把两岸的山丘和大堤连了起来;大堤的内侧是一条小街,我家就住在街上。小街并不美,倒是堤外的山水很有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风景画《湖》的情调,至今仍牵动着我的情思。站在堤梁上,从河的开阔处望去,水平如镜的黛色河面上,倒映着层层的绿色山丘,连掩映在山丘间的弯弯小径也在倒影里看得分明。涨满的河水,又清又静又甜。
母亲每天都要翻过堤梁,去河里挑水。堂姐和我们兄妹五人,就是喝着母亲从河里挑来的水长大的。
在那漫长艰辛的岁月里,母亲经历了多少风霜雪雨,陪伴了多少夜半寒星,只有我们做儿女的最清楚:在这条狭窄幽长的小街中,母亲勤劳忙碌的身影、诚实慈善的为人和豁达爽朗的性格,只有街坊邻里最熟悉。
当年,父亲在老城供销社当会计,经商意识浓重。所以,他让母亲在家里开了小茶馆,做点小买卖。母亲勤俭操持,家境不错,加上她人缘好,又慷慨,很受青睐。
在炎热的夏天,每天夜晚总有许多街坊摇着芭蕉扇来我家门前乘凉、喝茶,母亲不仅不收钱,还要把早就洗好的脆皮烧瓜切成小片,放在大黄钵里,端出来让大家边吃边聊。要是谁太客套,不吃她的瓜,那她就要生气,扯着嗓子,半真半假地骂你一通!
今天回忆起来,小时候最惬意的莫过于夏夜我家门前的“街坊会”了。当夜深人们离散回家后,我常常不顾丝丝凉意和母亲的催叫,仍要独自躺在门外的竹床上,仰望苍穹:夜的天空,星星闪烁,是那样的深邃、明净;天空下的小街,此时已万籁俱寂,只有月亮洒下的满地清辉中母亲均匀的鼾声……
母亲为人和善,对待子女却过于严苛,我们都惧怕她。平时,母亲总是责怪我们不会做事,但又总是宠着而不让我们做事,所以,我们劳动的机会很少。当她吩咐你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们就非常紧张。一旦没做好,肯定少不了挨骂挨揍。
那是在闹饥荒的1959年。一天,母亲要我去窗台上拿“洋火”(进口的火柴),慌忙中我把旁边的热水瓶碰倒,炸满一地。母亲看见,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吓得我大半天时辰不敢靠近她。到了做晚饭的时候,母亲主动轻轻地召唤我到她身边,让我踮着脚,扶在灶台上,看着她从多半是野菜沫但还没有搅拌的大锅里,为我盛出了小半碗白米饭。
当时,我并不明白母亲这一小小举动意味着什么。直到1970年我上高中的那一天,两眼泪光的母亲用一个小罐头瓶为我装满她亲手制作的香肠和炸辣椒让我带上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是母亲的命根子!
上高中后,久久离家的我,更让母亲牵肠挂肚。1971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母亲从家里徒步来到天星市卫生院,探望正在这里参加实习的我(我读的医卫专业班)。
那天,母亲穿戴得十分整洁,她习惯地把头发向后脑勺梳去并盘成一个很大的结,然后插上簪子,略显方圆的脸庞带着微笑,看上去慈祥而又清秀。
她把带来的东西交给我,在我的床上稍坐片刻,好像是怕影响我工作,就起身说,家里忙,要回家。我挽留她多呆会,她不肯。无奈,我就丢开工作,起身送她。
在回家的大堤上,我拉着母亲的手,很久很久不愿松开,一种莫名而复杂的情感交织在我的心底:有幸福、依恋、惆怅和自责……
望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身影,我第一次在心里暗暗发誓,从此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报答母亲!然而,就在次年的初冬,母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去世时,我才18岁,还羽翼未丰。所以,在我的人生中,不曾有也永远不会有对母亲的跪报。这的确是令我痛彻心肺的终身遗憾!
世界上所有母亲都应该得到的慰藉和幸福,就是儿女给予的信心与爱。可是,并非每个母亲都能如愿以偿。于我而言,母亲就是这样。所以,这辈子,我对母亲的负罪感是注定无法抹去的!
好在常念养育之恩的序芬堂姐,年长于我的同胞手足,还有可亲可敬的先礼表哥等,他们对母亲身前的照抚孝敬已令我几分宽慰。
今天,我祭奠母亲,不仅为谢罪感恩,更图念母亲嘉言懿行,以铭记传承。母亲以勤为本,含辛茹苦,兴立家业;以诚为道,相夫教子,垂训后昆。母亲有德,子孙何以绵其德?母亲有功,子孙何以报其功?母亲有言,子孙何以遵其言?
先人言行是为后人模范者。我相信,光阴再过100年,子孙后代也会铭记母亲恩宠,恪守母亲美德,以劳动智慧继其先业,以孝悌忠信光大门庭。
二○一六年清明
本文编辑:杨东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