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难酬的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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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日期:2020-03-16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郑玲琼】   阅读次数: 次 [ 关 闭 ]

     

  “大恩不言报”,寸草心与三春晖,那是没法比拟的。何况,有些恩情,你连寸草心的示意都无法表达,只能永远埋藏在心底。

  比如,10多年前我在北京采访时,松滋驻京办的一位朋友连续几天为我做饭,料理我的生活;六七年前,我在云南宣化和广东深圳滞留期间,山东的一位老教师辗转数千里只是为了见我一面,送我礼物。时光绵延,我虽然铭记于心,却根本找不到报答他们的方式,甚至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联系方式。

  最让我终身难忘的,是我出生地的一位村干部。

  赵宏才,与我父亲是同龄人,在我读小学时,是我所在的桂花公社郑坪大队党支部书记,后来郑坪大队并入斯家场公社旗林大队,他任大队副支书、支部委员许多年。所以,村民都称呼他为“赵支书”。

  郑坪大队有很大一片“坪”,灌溉条件也不错,现在想来应当不至于贫穷的。可在当时,集体化的生产方式,“反对资产阶级思想”的高压政治,如果有谁多养鸡、多种菜,就会受到毫无人性的批判,因此没人能够富裕起来。每年,人们挥汗如雨“战双抢”、修水利,可是,土地使用过度,养分严重缺乏,许多田里只能长出秕谷,交了公粮之后,农民所剩无几,吃糠咽菜是普遍现象。

  我读小学时,因为家里困难总是交不上学费。赵支书很关心我们家。每学期减免学费时,他都会主动提醒我父亲,以大队名义给我开出证明,让我们享受减免学费的待遇。在他的关照下,我在“小学附设初中班”的土桥小学顺利读完了初中。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高中,学校通知了我家里,我对离开家里到区政府所在地王家桥去读书充满了向往。可是,我那老实巴交的父母实在难以筹措学费。况且,我家世代务农,亲戚中也没有一个可以关照我们的人,读了高中还是没有机会离开农村。于是,1970年初,尽管我懊丧心痛不已,但是我不得不终止学生生活,成为家中的一个劳动力。

  初中生也算村里的“秀才”了,赵支书对我父亲说:“你的小儿子有点文化,让他到村里来做广播维护员吧。”

  那时中国没有电视机,就连收音机也是极其稀罕的东西。人民公社的每个社员家里都安装了一个喇叭,县有广播电台,公社有广播站,社员在家可以听到党的声音,了解当时的形势,接收公社、大队的通知。于是,我到公社参加了短暂的培训,学习电杆线路检修和喇叭的接线、维修等技术,每天在全大队巡回检查,维修线路和喇叭,让广播保持畅通。

  大队建有一个林场,我这个广播员,属于林场的一员。也许是我太年轻不会取悦场长的缘故吧,场长常常要我干这干那,影响了我的本职工作,让我很不高兴。别别扭扭地干了将近一年,我这个广播员便被他的亲信所取代,回到了生产队。

  因为有赵支书的关照,我回生产队不久,就当上了记工员。这一身份虽然没有权利可言,但体力上比一般社员要轻松一些。

  记工员的任务,是丈量、计算、记录每个社员的工作量和工分。谁插了多少公尺的秧,割了多少田的谷子,挑了几担猪粪或塘泥,修建沟渠时挖了多少土,耕了几亩田,记工员得拿尺子量准,记好。长方形、梯形、圆形、圆锥形等这些土石方的丈量,让我在初中学的那点知识派上了用场。无论是丈量还是计算或记录,我都十分细心,因为工分是分配钱粮的唯一依据,一点也马虎不得。

  正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头几年,除了做记工员,我还担任了生产队的学习辅导员。江青主导的“学习小靳庄”,让我的那点知识用到了极致。给社员们读报纸,宣讲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文件精神,编写顺口溜式的快板词让社员门上台表演,组织社员们跳忠字舞,在坡上坎下书写忠于领袖的标语,我的工作很多,自己也感到很充实,常常在家里吃完饭碗一丢就去工作了。

  赵支书一直把我放在心上,关照的眼光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在生产队和社员们相处得很好,社员们学习小靳庄的表演也曾得过奖。干了不到两年,尚有话语权的赵支书又给我找了一份工作,让我到大队卫生室去当“赤脚医生”。这个工作,是许多人向往却无法得到的。

  当时,全国学习优秀赤脚医生李月华,各生产大队都办起了卫生室,由公社卫生院进行管理,少数药材由公社卫生院配给,更多药材靠自己从山坡和田野间去采集。

  在主管医生郑明聪的指导下,我很快爱上了这项工作,把那点可怜的补助,都用来买了医学方面的书,包括《赤脚医生手册》《金匮要略》《伤寒论》之类读起来十分吃力的书。在那些娱乐方式极其稀少的日子里,我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费劲地揣摩中医书籍,理解并记忆前人的现成处方,期盼着在医学的海洋里尽快掬起几捧晶莹的浪花。后来,一位从父学医的朋友把我的五本医书借去了,一直没有归还,我心疼了好些年。

  郑明聪医生是个很温和的人,长年面带微笑,从来不对人发脾气。他学的是中医,擅长治疗生疮长疖之类的病。对于我的请教,只要是他知道的,他都会细心告诉我。带着我翻山越岭、跨沟淌河寻找药材,他让我认识了上百种当地的中草药,贯仲、麦冬、百合、桑葚、枸杞、车前子……本地药材极其丰富,挖药成为我极其快意的一件事情。我对每一个患者满怀同情心,打针抓药总是小心了又小心。对于充满神秘感的中医,我结合书本知识反复揣摩,记住了“十全大补汤”“银翘散”“八珍汤”“四君子汤”“六味地黄丸”等数十个传世处方;如何根据不同症状有所加减,我在心里反复琢磨,一有机会就向前辈虚心请教,希望能得到更深刻更准确的认识。公社卫生院负责指导赤脚医生工作的老中医梅医生,对我特别欣赏,说我是全公社最善于学习、进步最快的卫生系统新兵。

  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工作仅仅一年多、得到公社卫生院主管医生特别青睐的时候,我却被某领导人找了一个借口,让我回生产队去。离开自己满怀激情且已初露头角的“赤脚医生”这一岗位,我心头泣血,但无法反抗,求助无门。知情人告诉我:我之所以被挤了下来,是因为我们公社的书记答应了某县县长的一个请求——这位县长的妹妹嫁到我们大队几年了,希望能有一份离开农田的工作。

  这时候,我多么盼望赵支书能站出来,帮我说一句话。可我知道,生性正直的赵支书已经在我之先受到排挤,靠边站了,没有了说话的机会。

  满怀愤懑之情,我再次回到生产队默默劳动,消磨青春。举目无亲屡屡受挫,我感到十分憋气。郁闷中过了半年,冬季到了,我带着行囊,随着兴修水利的大军,成为修建南河水库北干渠的一位民工。

  春节后一个多月,大量民工回家参加春耕大生产了,主要干部也回去抓春耕了。少数民工留了下来进行常年施工,驻扎在赶子幽大队农户家里,负责北干渠第一个隧洞的开掘工作,我也在留下来的队伍中;赵支书,成为旗林大队常年施工留守队伍的连长。

  说是连长,全连只有40来人。除了连长外,还有一个工程员,一个政宣员,一个司务长,组成连队的管理班子。其中,生产的排班、计量、算工,都是工程员的事。

  大约一个多月后,赵支书通知我,参加一个会议。这个会议只有五个人参加,赵支书在会上的发言,让我对他产生了高山仰止般的敬佩之情。

  G某是连队工程员,赵支书对他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那坦荡的胸怀、直率的话语,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你也算一个老同志了,大队信任你,让你担任工程员,现在,连队总共只有40多人,你应该忠诚地为连队每个人服务,把我们旗林连带好。

  “可是,你总是找理由往家里跑,什么联系谁来替换呀,拿什么东西呀,其实都是处理自己的私事,工分却一分也没有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这点私心吗?

  “多拿点工分也就算了,半个多月前,你到团部去领了手套,全连40多双。这是劳保用品,开掘这个隧洞多么伤手,手套是必不可少的,你应该一领回来就发给大家。可是,你竟然不吱一声,把大家的手套偷偷拿回家里了。看到大家手磨出了泡,渗出了血,你的心里难道不感到惭愧?你的良心难道不受到谴责?

  “你辜负了大队支部对你的期望,应该愧对连队每个同志。现在,我代表大队支部宣布,从今天起,终止你工程员的职务,不再留在连队了,回家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接着,他郑重宣布,由我接任G某的工程员一职。此时的我,才19岁多一点。

  经过几年农村生活的磨练,我的身体已经很强壮,甩动大铁锤打炮眼,用板车装运石块,合力架设水泥支架,我不会落后于任何人。连队中年人不多,多数是我这年龄段的青年人,万祖培、万德柱、荀国云、彭定云、覃兆祥、李文定……我们相处极其和睦,浑然不觉辛苦劳累,工作中同心协力,业余时笑声不断。赵支书虽然年龄较大,每天和我们一样裹着汗水参加劳动,没有落下过一天。掘进多少石方,是团部隔一两天来丈量一次的,我的任务,是排好班次,记载每个班次的姓名,在团部开出全连工分总数后,核算出每个人的工分。因为人心齐,干劲高,质量好,隧洞打通后,全团进行评比,我们旗林连获得了“先进连队”的称号,并且奖励给我们许多工分。最终结算时,赵支书脸上笑盈盈的,连队每个人都非常高兴。

  开掘隧洞的常年施工结束了,这年冬天,我刚满20岁,又加入了修建文家河水库的大军,成为这支有着200多人的连队政宣员。第二年开春,我成为本队教学点的一名小学教师,开始了我的教学生涯。自此,我再没有见过一直关照我、提携我的赵支书。

  在40年的教学生涯中,尽管我希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万种人,品万种味”,穿梭于京津广深汉等大城市,忙碌辛苦在所难免,但是,我的心中时刻念着“赵宏才”这个名字,铭记着他对我的好。尤其令我遗憾的是,我曾先后专程看望过于我有恩的小学、中学三位教师,但是,对关照我时间最长的赵支书,我的父母未曾言谢,我也没有任何报答之举。在我想来,赵支书在我家水米未沾却始终眷顾于我,是源于他骨子里的善良,包括对贫苦子弟的怜悯,对后生有为的期望。无论我用什么方式去报答他,只能是难酬万一,甚至是一种亵渎。唯有将他的大恩埋藏于心底,延续他的善良和正直,才是对他灵魂的最好慰藉。

  安息吧,赵支书!我相信,你的美好人性,必将在世间得到发扬光大。

 

  (作者为湖北省杂文学会会员,《松滋杂文》编委,出版有文集《星空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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